长须内侍看了少年道士一眼,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叫你小罗师傅,你就应该知道世子殿下是为了何事传你入宫吧?”

“自然是要贫道为储君整理仪容了!”

少年道士点点头,指着腰间的皮匣子道:“罗真人亲制的一套工具,贫道一直随身带着。”

长须内侍点点头:“这几天世子殿下心里有些……不痛快,已经处死了好几个伺候仪容的内侍,眼下已经没人敢往殿下身前凑了。咱家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忽然想起了前朝罗真人,虽已经羽化了,但没准儿还有传人在世,一问之下果然如此,这才登门延请。”

说着,他死死盯住少年道士的眼睛:“罗真人能为前朝两代君王整顿龙颜,小罗师傅既然得传他的衣钵,想来也不在话下吧?”

听见此行如此凶险,少年道士不由得面露凝重之色,只是眼下既然已经上了车,再想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问道:“长须公可否告知,世子殿下近日因何事烦恼?不是贫道想窥探储君,实在是不明就里,万一糊里糊涂触怒了殿下,岂不是要连累到长须公头上?”

长须内侍脸色微变:“小罗师傅这话在理!咱家瞧你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也罢!咱家就冒些风险,稍稍说上几句……”

“愿闻其详!”少年道士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状。

长须内侍当即探头过来,低声道:“袁侯府中有位嫡出的郡主,自小出入宫禁,与世子爷……感情甚笃,原本国主和诸位宫中贵人都乐见其成,月前伏波军凯旋,国主已经有意指婚。谁知……”

见对方欲言又止,少年道士索性主动开口:“国人皆知,袁侯夫人乃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她的女儿与世子乃是姑表亲,最是亲近不过。听长须公的意思,二位贵人青梅竹马、自幼亲厚,本就是天作之合,难道还能出什么变故不成?”

长须内侍叹息一声:“三天前,殿下身上忽然出了点……差错,便将自己锁在少阳院内书房中不肯见人,身边伺候的人都一概赶了出来,连送饭的内侍都不许进门。”

“郡主听说之后亲自前来探视,同样被拒之门外,也不知两位贵人隔着门说了什么,最后郡主竟是洒泪而去。”

说到这里,长须内侍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实在是两位贵人不欢而散之后,殿下就连续召了几名日常伺候仪容的内侍进去。按理说这几人都是办老了差、极得殿下信任的,却无一例外都被世子爷亲手处决!”

少年道士不由愕然,连忙压低声音道:“何至于此?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世子殿下待人最是宽和,身边的宫人犯了错都不忍苛责,又怎么会迁怒至此,竟是亲手连杀数人?”

他眸光闪动,朝对方郑重拱手:“敢问长须公,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就不便与你细说了,待会儿进了少阳院自然知晓。”

长须内侍摇摇头,亦是沉声说道:“小罗师傅只管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拿出浑身的本事即可。只记住一条,你见到殿下之后,有关郡主的事情一句都不要提,连带着袁侯夫妇和伏波军……哦,哪怕是雪螭兽也一概不要提!”

到了此刻,少年道士哪还不知,自己此行是被吓破了胆的内侍们拉来挡刀替死的。

也难怪从宫外请個剃头师傅这等小事,竟是由一位长须公亲自出面,还破格动用了如今京师中最有面子的雪螭兽车驾。

眼前这位长须公肯对他说实话,已算是极厚道了。

当即,少年道士朝对方拱手一礼,诚恳说道:“多谢长须公直言相告!”

长须内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脸上不见半点儿愧疚之意。

在他看来,小罗师傅这一脉吃的可不就是这碗饭么?所谓伴君如伴虎,储君也是君,哪可能什么风险都不冒?

真以为当年的罗真人只凭剃发刮脸就能接连取悦两位前朝国主?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暴虐无道的末代亡国之君了。淡泊守一真人?嘿!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顿龙颜”这块金字招牌既然已经挂上了,得来固然不易,想守住只会更难!

这位小罗师傅此去是飞黄腾达还是身死道消,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车内的沉默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雪螭兽车驾就缓缓停在了一处宫门之外。

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下车,由守门甲士查验腰牌,搜检全身。

搜检的时候,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被重点关照,里面每样东西都被一一描摹了图样,记录了材质和尺寸。

耐心等候之余,少年道士的目光则在那些膀大腰圆、身披青甲的守门甲士身上不住打转。

折腾了半晌,待两人终于穿过宫门、踏入了一条不算宽阔的甬道。

长须内侍这才边走边轻声介绍道:“刚才那些禁卫都是从无肠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猛士,放在战场上无不以一当十,号为横行介士!大周立国时那位战功赫赫的内黄侯,便是从无肠营横行介士里脱颖而出!”

少年道士点点头,感慨道:“确实都是罕见的猛士,此番真是长见识了!贫道实在想象不出,当年率领八百无肠摧城开山、横行天下的内黄侯该是何等英姿!”

“咱家才算是长见识了,不想罗真人传下的工具如此精致繁复!”长须内侍则是指着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称赞道。

闻言,少年道士自然要谦虚两句:“不过就是依着用途,分得细致些罢了。几种剃头、刮脸的刀具之外,便是梳头的拢子、篦子之类。前朝的时候,这套东西就已经在宫中流传开来,我这套除了罗真人亲制这个名头,无论材质还是工艺,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尽量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想多见识一些大内气象。只可惜甬道两侧皆是高墙,遮挡住了大半视野,只能看见一些高耸巍峨的大殿屋檐。

两人的脚程不慢,却依旧行了许久,才到了一处规模宏大、名为少阳院的宫室前。

这次有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一路穿廊绕殿、畅通无阻,最终进入了一处极幽静雅致的院落。

院中只有三间正房,南窗下种着几株珊瑚树,叶片苍翠葱茏。

如今正是挂果的时节,这些珊瑚树上结满了果子,颗颗橙红饱满、剔透晶莹如玉,极是赏心悦目。

长须内侍扬起手,示意少年道士止步,随即独自走到紧闭的正堂房门前,弓着身子轻声道:“殿下,老奴已将小罗真人请来了。”..

少年道士立在院中,眼眸低垂、默然无语,这位长须内侍自始至终都不曾问过他的姓名和道号。

到目前为止,他能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被看作了那位罗真人的传人。

仿佛过了很久,门内才终于有人答话:“让他自己进来吧。”

闻言,少年道士霍然抬头,见长须内侍朝自己轻轻颔首,立刻快步走上台阶,在紧闭的房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房门应手而开。

少年道士洒然一笑,当即一抖袍袖,昂首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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