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举着银烛台走向山神庙。
血烛顶端,一点血光微如萤火,他全身皆被笼罩其中,只觉心底一片冰寒。
方才银煞血焰燃起的那一刻,四周的天光就骤然黯淡下来,齐敬之眼前所见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
这种变化是他当初在昏暗的李园银窖内所不曾注意到的。
透过这层血色光晕向外看,四周的景物似乎都有了某种极细微却又极诡异的变化。
目之所及,山神庙前的枯树仿佛挺拔了一些,光秃秃、黑沉沉的枝杈展现出一种向上的张力,竭力伸展向雾蒙蒙的天空。
原本窄小的庙门也撑大了几分,门内愈发昏暗,早已没有了神像的神座上,几点墨绿色的荧光在无声飞舞。
齐敬之默然,比之小松山还有一位山魈前辈在苦苦支撑,眼前这尊曾经的余山之神便只剩下这么点坑灰余烬了。
亲眼见识过阴司审案的少年没有半点儿惊惧迟疑,神色平淡地踏进庙门、绕过神座,由西侧庙门而出,对于安分待在墙角、房梁等处的几团墨影,自始至终恍若未见。
穿庙而过之后,齐敬之顿觉眼前一阔,除了脚下一小段比上山时还要陡峭的崎岖山道,鱼脊岭以西的山峦果然如年轻黑衣道士所说,要比东边儿平缓许多。
趁着眼前昏沉的血色天光,他缓缓下到陡峭山道的底部,随即毫不犹豫地撒开腿,在逐渐平坦开阔的山路上或疾走或慢跑,还不忘用手掌护住银烛台上无声燃烧的血焰。
不过片刻功夫,少年已经奔出里许,在银煞血焰笼罩之下,额头上不见半点汗迹,身上也只将将有了些许暖意。
“何方怨鬼过境余山、扰乱幽冥!”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带着齐敬之颇为熟悉的阴司威严。
少年霍然抬头,就见灰蒙蒙不似人间的天空上,一道匹练也似的金光正朝着他兜头罩下!
齐虎禅再次悄然出鞘,只是未等齐敬之挥刀格挡,银烛台上的血焰竟是骤然大盛。
凄艳血光如同伞盖一般猛地撑开,将那道金光死死抵在了半空。
血焰伞盖与匹练金光的碰撞寂静无声,却肉眼可见的激烈和凶险,不断地彼此冲撞、抵消抑或溃散。M..
金芒、血光混杂交缠,衍化出种种深浅不一、瑰丽难明的色彩,晕染了小半边天空,刺鼻的血腥味、焦糊味亦随之弥散开来。
唯一不变的是弥漫天地、浸透肺腑的阴冷森寒,银煞血焰且不提,那道匹练金光看似灿烂,所裹挟来的同样是惨惨阴风,其中绝无半分暖意。
许是被这种无可阻挡的寒意影响,一手提尖刀、一手举烛台的少年看上去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他仰着头定定观看,年轻的脸庞、清亮的眸子皆被漫天光芒照亮。
半空中的僵持局面不过才持续了十数个呼吸,银烛台上的血烛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短了一小截。
那道匹练金光更是折损严重,再不复先前的煊赫猛烈。
下一刻,手持银烛台的少年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道:“还请尊驾看清楚了,在下是人,可不是什么怨鬼!”
半空中那道声音似乎被他平静中蕴藏惊雷的气势所慑,足足过了数个呼吸才回应道:“好,你我一同罢手!”
话音落下,半空中的匹练金光蓦地一顿,继而向上一折,干脆利落地与血焰伞盖脱离。
银煞血焰没了金光的威胁,只是略一凝滞,便自行迅猛收缩,恢复了先前一灯如豆的模样。
天空中各色耀眼光芒尽皆隐去,再次变得灰蒙蒙的,空旷死寂,了无生气。
齐敬之悄然松了一口气,血焰伞盖完全是应激而发,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回。
半空中,一個金甲人飞快地勾勒显现而出。
这金甲人的容貌、身量皆与常人无异,脸上带着警惕之色,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站在山道上的少年,尤其对那盏银烛台颇多注目。
见状,齐敬之心头已有了猜测,当即又将缉事番役的腰牌掏了出来。
这枚腰牌得来看似轻易,然而就连老魏都不曾拥有,才一取出,腰牌表面立时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甚至将银烛台的血光都一并隔绝在外。
齐敬之将腰牌举起,展示给立在半空的金甲人:“可是此地日游神当面?我是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松龄县巡铺都头齐敬之。”
见到这枚腰牌,金甲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警惕之意也随之大减,当即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祂立于齐敬之身前,抱拳行礼道:“见过齐都头,在下正是余山县城隍座下日游,微末下吏、不敢称神。”
齐敬之笑着回了一礼:“尊驾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金甲日游也不客气,指着齐敬之手里的银烛台说道:“此烛中蕴藏的怨气不小,光焰隐隐透入黄泉,齐都头持之行走,亦是把一只脚踏进了幽冥。”
“在下正奉命巡视余山冥土,忽见怨气盈沸,黄泉中泛起波澜,幽冥间亦回荡着脚步声响,还以为有成了气候的怨鬼想要入主余山,这才连忙过来查探。”
听对方这么一说,齐敬之脸上便有歉意浮现:“这盏灯是我不久前偶然所得,只知道持之可以隐踪潜行,委实不知竟还有通幽之能,若是犯了阴司的忌讳,还请尊驾勿怪!”
金甲日游似乎毫不介怀,闻言立刻摆手:“都头言重了!这点儿响动放在别处实属寻常,只因这余山之中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多年,冥土早就荒废已极,忽然生了动静,才显得有些突兀……”
祂忽地住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了齐敬之的身后。
齐敬之一怔,身躯微侧,用眼角余光往身后瞥去。
不多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兄长实在太过谨慎,这地方鸟不拉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
闻言,一人一阴神俱是默然无语。
先前一番声势不小的争斗,其实介于人间与冥土之间,甚至更靠近冥土一些,肉眼凡胎之人若不使用非常手段,自然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只是齐敬之也没想到,自己凭借银煞血焰将一只脚踏进幽冥,竟能直接看穿焦玉浪的隐踪术。
直到小娃子走过去老远,金甲日游才收回略显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刚才说到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城隍爷吩咐下来,将这片山林交由在下代为巡视,职责所在、不敢轻忽,还请……”
又是话只说了一半,金甲日游的神情忽然变得万分古怪。
这一次,齐敬之连头都懒得回。
时间不长,就见一个红绸束白发、腰悬赤金刀的老头子大摇大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旁的草丛里忽有一道皎白色流光闪过。
老头子就像是得了什么信号,猛地一拍腰间的赤金刀。
紧接着,那柄赤金色的短刀陡然迎风一涨,化作一条赤金灿灿的炫目光带,通体犹如赤金铸成的一虎一蛇从光带中飞出,或张牙舞爪、或呲牙吐信,极是张扬地上下盘旋飞舞。
看着老魏腰缠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齐敬之忍不住心中暗忖:“原来所谓的赤金刀和云蛇雾虎,透过血光看去是这般模样,莫非也是某种煞气异物所化?”
“相比起灵性已失、只剩下些许躯体本能的灵魄、黑煞、银煞诸尸,赤金刀无疑要灵动许多,同时也更加难以掌控、更加凶险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