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聚到一桌来。

背地里向伍德诉苦,数落着尼福尔海姆的不是。

它哪里都不好,地不好、风不好、水也不好、人更不好。

比起列侬,比西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好。

伍德要说一句俚语。

“这是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为了解释这句话,他费了老大的劲,在初春时节的寒夜中,给同伴们斟茶倒水,一个个商量过去,说得妥帖。

首先是朱莉小姐,她这个女皇当得里外不是人,心中堵了不少事。

“老弟,我不喜欢尼福尔海姆,我帮他们修码头,带着钱和粮来了,他们却没有半点尊重我的意思,这些裸猿真如他们的俗名一样,是吃了好处也不会感恩的猴子。”

伍德给姐姐点烟。

他说:“这是好事。”

朱莉翻白眼:“你说这是好事?”

伍德点头:“对,任何事物都要有生命周期,在国家与国家的竞争中,尼福尔海姆还是个孩子,可能是一颗鸡卵都比不上的小胚胎。要按照姐姐你说的——

——我是一个孩子,你给我糖吃,给我好处,我当然会开心,还会得寸进尺索求更多,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天赐之福,我只会认为自己运气好,而不是你对我有多好,毕竟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只知道逐利的人类孩儿。和那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开化民族不一样,我只顾得上眼前的利益,学不会报答,也记不住教训,我得慢慢学,慢慢去适应。”

朱莉若有所思。

伍德接着说:“我说这是好事,因为它会长大,能学习,敢拼搏。它才刚开始,你可以嫌弃它责怪它打骂它教训它,让它变得残废,削去它的棱角,但不能完完全全的杀死它——比起其他的国家,我更喜欢它。你仔细想想,姐姐。我举个例子,你听好听明白了。”

朱莉变得冷静下来,等着老弟用实际例子来作辅助说明。

伍德讲的事情非常实在。

“朱莉,如果你不是女皇,或者说,你没有任何身份,是一个完全自由的自然人,连国籍都没有。列侬人和尼福尔海姆土著向你求婚,你会选择谁呢?”

朱莉:“我谁都不选!”

伍德:“一定要选一个。”

朱莉:“我谁都不会选。”

伍德:“这就对了!”

朱莉大惊失色。

“怎么对了?”

伍德一敲桌。

“裸猿和高地人在你的择偶标准里没有区别。都是一类人。”

朱莉:“你在偷换概念!”

伍德不认账,在耍赖。

“你觉得高地人先进,裸猿就是野蛮。但是在婚姻这桩事上却一视同仁。就这一点,单单只这一点来想,他们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不合格的配偶,也不符合你的择偶标准,我再说说为什么我喜欢这里!”

朱莉撩起耳畔的头发,要好好听听弟弟到底想说什么。

伍德举着鲜活生动的例子。

“你不喜欢列侬的高地人,是不喜欢哪一点?”

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朱莉答得简单直接:“他们把女人当财产。”

伍德:“你觉得这点能改吗?”

朱莉:“恐怕不行。”

伍德:“在你有生之年以内,列侬人都丢不下这男权主义的大帽子了?”

朱莉:“是的,而且我是没法参与列侬的平权运动,也做不到任何事。”

伍德又问:“你不喜欢裸猿,是不喜欢哪一点?”

朱莉:“他们把我当乳母,还是个任人欺凌的乳母。”

伍德:“你觉得这点能改吗?”

朱莉皱眉:“可以是可以,但是挺难……”

“在你有生之年以内,裸猿会断奶,离开母亲的怀抱,也会丢下食人的习俗。就这点——”伍德用力敲着桌,把问题说明白了:“——这是一片蓝海,充满了勃勃生机,比起其他地方,比起阶级固化的文明国度,我更喜欢尼福尔海姆,它有无限的可能,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朱莉姐姐心有隐忧。

她担心自己当不好这个女皇,也当不好这个乳母。

她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份决心。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

“伍德,我该怎么做?你说尼福尔海姆的这帮刁民算是天真无邪的孩童,他们会吃人,还会把我这个女皇的裸象画在岩洞的墙上,背地里让我颜面尽失。我的权力只能从枪弹里来,开战以后,唐仁不给我送弹药,我连武装的威严也要失去……”

伍德反问:“裸猿真的把你当做女皇了?”

朱莉:“唐仁钦点的,我不能丢掉这座宝冠,不然谁还愿意听我的命令?工兵要是哗变叛乱,我连命都保不住了。”

伍德:“你的皇冠呢?”

朱莉从贴身行囊中掏出礼盒,将礼盒里的朱玉银冠取出,送到弟弟手里。

只听哗啦一声。

伍德把皇冠摔了个稀碎。

银子裂成五六瓣,宝石碎得满地都是。

他指着朱莉的鼻子。

“你是尼福尔海姆的领导人,不是列侬的信使!如果尼福尔海姆不需要女皇,你就不是女皇,尼福尔海姆是个酋长国,那么你就得做大酋长的工作!”

朱莉思前想后,这才从僵硬的惯性思维中回过神来。

以往的四个月里,她调令列侬工兵干活办事没有遇见阻碍,可是到了尼福尔海姆的土著那边,连要几头畜牲都成了问题。

一切的原因,都在这座宝冠里。

列侬人对女皇的称谓买账。

但是裸猿可不这么认为。

在裸猿的意识里,女皇是个什么东西?

她劳作吗?懂冰原的生态吗?比长老和大巫医重要吗?

她的话要听吗?有这个必要吗?

没了她,裸猿的衣食住行会受到影响吗?

——事实就是,有没有女皇,对尼福尔海姆的土著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伍德给朱莉送上一本白皮书。

朱莉:“这是什么?”

伍德解释道:“尼福尔海姆全国三十三个部族聚落的民风民俗,所用的主要语言语种和俚语。我要你全都学会。”

朱莉惊讶:“为什么呀?裸猿的用语习惯很别扭,我看过他们的教材……”

“你的孩儿刚出生时牙牙学语,你就想给孩子准备一套文学名著?这不符合正常孩童的生命周期。”伍德敲打着白皮书的封页:“你这个为人父母的,也要去学婴孩的语言,从婴孩的角度来教育他们,试着和他们沟通。就像是你对狗说人话,狗能听懂吗?你说对吗?范克里夫?汪?”

范克里夫:“汪?”

朱莉明白了。

伍德要她入乡随俗,完全融入尼福尔海姆土著民的生活中。

她抱着白皮书躲到角落里抽烟去了。

紧接着,伍德面对的是小刀。

小刀有话要说。

“普拉克先生,我在芬里尔港和南域两头跑,和原住民一起搞养殖,遇上不少的阻力。”

伍德:“说,都可以说。”

“首先是卫生。”小刀忸怩不定,表情尴尬:“不少原住民喜欢和畜牲同吃同住,人身上的病和畜牲身上的病能互相传播,主要是血虻寄生虫或者皮肤炎症,久而久之就变成了集群疫区。”

伍德提议:“用唐仁皇帝的名义下令,把工兵里年轻的男丁调去这些部族,娶农户的女儿,娶一个奖五万绿钞。”

“为什么?这么做有用吗?”小刀犯了迷糊。

伍德解释道:“纸币在尼福尔海姆不流通,不好使,但是工兵认纸币,可以回乡探亲或寄给父母。对我们来说是一把废纸,对他们来说是救命钱。

——然后就是你说的卫生问题,这些男丁进了土著的家门,有狩猎的经验,很快就能成为家族成员,按照列侬本土的养殖经验,他们为了自家人的身体健康和财产健康,会主动修筑窝棚,把居住区和圈养地分开。”

小刀又问:“如果这些工兵‘嫁’进裸猿家里,裸猿也不听工兵的话怎么办?”

伍德接着说:“去找部族的灵巫和长老,送羊送钱。在学堂开会,把工兵代表送上去讲课。”

小刀明白了,暗自点头。

伍德扔去一本白皮书,记载着农牧防病防虫的要点。

“和灵巫学学土方,最好多找几个土著医生一块研究研究。”

紧接着是达奇先生。

达奇先生苦着脸,像是见到救星,等了半天,终于有机会插话了。

“普拉克!小普拉克!你听我说,我带着施工队沿东向西,给芬里尔港铺路。你也知道,这座鬼城要是没了路,大家只能坐着等死。”

伍德:“遇上什么麻烦了?”

达奇先生说:“施工队总共有两百人马,驮货垦荒整平官道的工程十分顺利——但是问题出在裸猿的风俗上,裸猿不喜欢自己的居住地有这么一条路,他们认为破坏草地等于破坏牛羊的食物来源。”

“不,不是的。”伍德挥了挥手,对达奇的说法嗤之以鼻:“不对,达奇,这群人不信神,别被小孩子的谎言给骗了。”

达奇愣了。

“什么意思?他们在玩儿我?”

伍德解释道:“你修路,等同于把列侬人引进大西北,裸猿的领土和高地人的领土没有任何天然壁障,除了更高的海拔和残酷的寒冷天气以外,没有天险山地阻挠两族行军——土著怕的不是道路,而是修筑道路的人,当年唐宁是怎么把裸猿的祖宗们赶进山里的?你还记得吗?”

达奇点点头。

伍德接着说:“他们怕的,就是这个。”

达奇又问:“那该怎么办?!”

伍德扔去一本白皮书,一句话都没解释。

达奇翻开书一看,上边密密麻麻记载着诸国的文献历史和图画复印本,从旧黄金时代到新文艺时代,从小国寡民的生活起居到列侬国家的石头神话。详细地记述了每一国国民的基本生活状态。

达奇疑惑:“这是……”

伍德说:“如果有人拦着你,不让你修路,要来破坏你的路基石砟,你就把这本书给他看,看不懂也没关系,你可以翻译翻译——这个世上有多少先进国家跑在前方,又有多少国家根本不需要这条路,就能轻而易举地毁灭裸猿的部族。”

达奇:“如果他们不相信……”

伍德:“杀了。”

“真的杀了?”达奇忧心忡忡。

伍德睁大了眼睛。

“你说一个土著,都知道修路会招来土匪恶霸!他却不信恶霸土匪手里的枪能杀死他?他是蠢还是坏?我看他是两头沾齐了!这种人不杀了?留着干什么?”

达奇点头,坐回圆桌。

然后是薇薇。

薇薇和伍德说。

“我的丈夫……我在管牛羊毛的棉纺生意……”

伍德翻着白眼。

“谁让她碰钱的?她的脑袋够用吗!”

朱莉举起手。

伍德:“姐!你家里有矿啊?”

朱莉撇撇嘴:“薇薇她成长了,她不是以前那个没心眼的胖妞了!”

薇薇颤颤巍巍举起小手。

“对呀!丈夫!我会算数!”

伍德回过头来,盯着薇薇。

“说!你接着说!”

薇薇把难题丢了出来。

“丈夫,我发现一个问题,照着你在芙蓉城里讲的,我在这个地方做手工业的工厂,招工人来,给他们做详细的分工,每一个男工女工的活儿我都照顾好了……包括入厂出厂的事项,还有各个工头每天的工况工量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但是这个问题还是出现了——”

薇薇显得十分沮丧。

“——它叫产能过剩。”

要详细说来,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我发现,我去规模化生产一样东西,不论怎么去计算成本,总会有过剩的情况出现,四个月里,我搞了五六个小作坊,从几十人的规模到几百人都有。”薇薇把问题拓展开来:“做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从棉纺衣料到成衣,到袄子和夹绒帽子,后来我又转做食品。我才发现呀……东西压根就卖不出去。”

薇薇的神情沮丧,明明她按照丈夫的做法,一点不差的复刻照搬,但问题依然出现了。

作坊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换不到物资,也换不到钱。

不是她生产的商品不够好,也不是定价过高。回到最初的问题,她的产品交易成本过于昂贵。

在本地土著的眼里,这些劳动成果本身就是他们自己产出的,是由他们的双手做出来的衣服和食品。

试想一下,你自己生产的商品,还得你自己花钱来买,换你你乐意吗?

但是想把这些货物送到边疆,送去列侬,送往大夏,这几条路还没走通。

伍德听见大夫人的话,内心一阵狂喜。

他的表情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领到了头等奖,还没有记者堵门那样狂喜。

“你能调动几百个人?”

薇薇说:“最多六百个……”

伍德:“都是土著吗?”

薇薇点头:“没错呀。”

伍德:“怎么做到的?”

薇薇解释道:“他们又不像高地人那么狡猾,很好说话的,只要给个暖和的工位,有口吃的,不用出门打猎犯险就行了,如果有酒喝是最好啦。我亲手给他们设计了大号的缝纫机,我就没把这些裸猿当人好嘛,他们笨笨的,但是很好饲养,比范克里夫好伺候多了。”

伍德对着薇薇的脸蛋狠狠亲了一口。

“我老婆真棒!”

薇薇被亲的六神无主。

“哎,丈夫,你说我该怎么办呀!做出来的东西都卖不出去咯,你还这么开心?”

伍德开心的原因并不是商品滞销,而是有效的生产力。

生产力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资源,代表着这个民族依然有生命力,人们愿意工作,愿意为了明天而奋斗,愿意尝试新的事物,愿意实现自我的价值,愿意为了更好的未来去拼搏。

无药可医的病症只有一种,就是懒。

——懒得治病,就得死。

伍德大笑:“没关系!薇薇!”

薇薇迷糊:“那我该怎么办呀?”

伍德想来想去,最后把一本最不该送给薇薇的白皮书交了出去。

“你做的东西,尼福尔海姆不买账,那就让列侬来买账。”

白皮书里有车床、铸铁工坊、蒸汽机,柴油机乃至整条生产线工艺的设计图。

这十来本白皮书,是修斯老师留给伍德的宝藏。

把薇薇工坊厂房的生产力用在这些东西上,运输成本和交易成本也不会像农产品那么夸张,毕竟机器不像畜牲和粮食一般精贵。

动力机械不仅仅是战争时期的紧俏货,它的生产技术和产品本身,都是尼福尔海姆需要的,至关重要的生产力。

他在乎这些机械,更在乎大夫人。

在乎大夫人可怕又可敬的人事亲和力与行政执行力。

薇薇这位大夫人在四个月里,和五六百个土著打成一片,让这些裸猿乖乖听话,按时上下班,哪怕每次创业失败,她也是照常发薪,没有任何失信记录。

这代表什么?

代表着每一天,她至少要和六个裸猿接触,审阅六个裸猿的家庭资料,安排合适的岗位提供裸猿上岗就业。除此之外,她要时刻关注工人的工作情况,哪怕是和代理人交接事项了解流水线的工务情况,她也得视察样品产品的生产情况。

且不提成本计算和经营销售这些环节,光是去统计筹备这些事情,薇薇的日程就排得满满当当

薇薇把白皮书接过来一看,使劲挠着脑袋。

她可没碰过工程专业,没碰过燃油燃气动力相关的东西,更别提模具车床了,要她挥个锤子搞个锉刀都成问题。

伍德不管那些,那不是他关心的。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工人来做。

裸猿不会的工艺,薇薇能找到列侬的工兵,从工人联合会里筛出优秀的机械师来完成。

伍德明白,薇薇有办法,她能想到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在他陈玄穹来到加拉哈德,推开房门遇上这个姑娘的时候,那句话就已经说出去了。

“我喜欢你!丫头!”

薇薇轻轻拍着丈夫的两颊。

“你怎么傻乎乎的!”

“咳!”二夫人腆着肚子靠了过来。“伍德,我……”

伍德:“你怀孕了。”

萱丫头不依不饶:“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帮上一点忙。”

伍德:“不,你不行。”

萱丫头:“我……”

话音未落,她肚里的娃娃又开始跳起舞。

她连忙改口,咬牙切齿的,安分地坐了回去。

“对对对!我不行!孩子觉得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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