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数什么?什么二百九十九?”

流光没回答,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刚刚刺过的地方又刺了一剑。

“三百……”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天穹手里的剑突然哐嘡一声砸在了地上。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气氛里的南国百姓面面相觑,被天穹亲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什么情况?

天穹亲王手里的剑怎么突然掉了?

是他自己扔掉的吗?

可是为什么他要突然扔掉手里的剑?

在比赛上这动作可是等同于认输了啊。

然而跟他们一样惊讶的还有天穹,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天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地上静静躺着的方才脱手而出的长剑,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他刚刚被流光手里的木剑轻轻一刺,分明只是如同流光之前每一次出剑那样轻飘飘的力道,可是他的右臂突然整个麻木起来,像是没有了知觉,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竟然连剑都握不住了?

二百九十九……三百……

难道流光是在数一共刺中了他右臂多少次吗?

他的目光落在流光身上,心情有些复杂。

流光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脸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青紫肿胀血迹斑斑是天穹从来没有过的狼狈,像是一朵遭受了狂风暴雨摧残的孱弱花苞,站起来都像是吊着一口气。

可是流光却把手里的木剑再次对准了他。

他分明痛得连剑尖都在颤抖,可是一种难以言状的震动从天穹心底升腾起来,流光红肿的眼睛里像是烈日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几乎要刺痛他。

那样的光芒一如多年以前,那两个刚踏入江湖,执剑而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不在乎输赢,不在乎荣华,只为了约好的梦想,一剑一念,一往无前。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老去,再没了以前那般天然的的心性。

哥哥那时慌张着急解释的模样,现在才明晰起来,哥哥的为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呢?

无心的一个意外,他却耿耿于怀了三年。

他接受不了那样仓皇的失败,像是输掉了一口气。

流光又傻又不顾一切的拼命,像一记嘹亮的耳光打醒了他。

手里的剑被流光打掉了。

或者。心中的剑,被他扔掉了。

其实抽完玉签对上天穹的时候,流光就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他。

三年前,流光是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厮杀走到最后的,那样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逐安跟织梦已经帮他赢下了前两场,只剩他这一场,一旦赢了,他这么久的奢望就会实现,他曾经痴人说梦的异想天开就会成为现实。

摆在眼前的障碍就是,天穹的武力完全碾压他,要想获胜,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不过,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无能哭泣的孩子了,逐安师傅有教过他的,用剑要灵活,要会动脑子,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有弱点。

可是天穹的弱点在哪呢?

也许是他天资就过于愚笨,不管是逐安手中朴实无华却炉火纯青的剑法,还是织梦飞花成刃如梦如幻的幻化神功,哪怕他们愿意手把手地教,他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现在也是如此,他根本找不到天穹有什么弱点,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既然找不到,他决定给天穹制造一个弱点。

这样的想法很匪夷所思,可是他想试一试。

只要不停地攻击一个点,十次,一百次,总有可能击溃这个点。

他不停被打,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可是手里的剑一次又一次刺向同一个地方。

整整三百剑。

像是表面完好无损的堤坝,内里却早就已经被蝼蚁蛀空,等蔓延到最后一块石壁,千疮百孔的堤坝就会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水滴石穿是个很笨很笨的办法,既然他很笨,那就用笨办法。

虽然被打得很惨,可是他做到了。

流光看着台下那几个人熟悉的面庞,满是对他的担忧跟关心,甚至这样的善意还来自很多陌生的百姓,这样才是真正应该追逐的力量啊。

他突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一口带着血迹的牙齿,虽然这样鼻青脸肿的笑容有些吓人。

“天穹亲王,其实我还有一记绝招没有使出来!”

织梦看到流光没事终于舒了口气,真是个又笨又傻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像流光这么笨的,可是,却是个勇敢的孩子呢。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意,凑近逐安小声问道:“哥哥,你还教了小矮子什么绝招啊?”

逐安收回目光看向织梦,温煦笑起来。

“这可不是我教的。”

“那是……”

天穹目光里的阴霾散去不少,像是第一次认识流光,看着他认真地询问:“南风殿下,有幸见识一下么?”

流光拍了拍尚在发痛的身体,又揉了揉自己的脸,打起一些精神来,这才笑着回答:“当然可以!”

天穹看着他,没有再去捡回自己的剑,负手而立等着他出招。

流光把手里的木剑一扔,用尽浑身的力气奋力一跃,高高腾空而起,然后猛地往天穹身上一扑,瞬间撞倒了天穹。

天穹被压倒在硬邦邦的地上,瞪大了眼睛。

“听好了!我这招叫吃了秤砣铁了心,前来讨教!”

“……”

天穹突然闷闷地笑起来,看着流光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对着所有人大声宣布:“这一招着实厉害,我输了。”

认输,释怀又坦然。

全场寂静片刻,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人们大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为这一场反转的比赛热泪盈眶。

这一次,为胜者欢呼,也为败者欢呼。

流光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剑,剑身上逐安帮他刻的名字依旧清晰,他握着这把属于自己的剑远远朝着祭坛上的琉璃挥挥手,琉璃擦着眼泪,笑着点点头。

流光回了个明亮的笑容,往织梦跟逐安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然后变成了颤颤巍巍地跑,停在了比武台边缘。

他望着那两个人,大声喊起来。

“师傅!姐姐!我我我我过不来了!快帮帮我!”

“你这笨孩子!”织梦笑着骂了一句。

等流光落地站稳了,他赶紧跑过去,几乎是扑到了织梦怀里,织梦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舒了口气,低低叫了一声,“师傅。”

逐安点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他,“嗯,做的很好。”

“师傅啊……我我我我不是要说这个……咳咳,你能不能帮我瞧一瞧,治治病,我浑身都好痛啊!骨头都要断了,右眼好像也睁不开了……”

“……”

织梦佯装生气去打他,落在身上却温柔的一点也没用力。

“脸都被打变形了,能不痛吗?笨孩子,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没没没没有下次啦!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死的!”

天穹的余光看到了流光同琉璃的小小动作,祭坛上的那女子好像还是如同初见时一样,像一团小小的星光,美好又遥远。

这样一份心意搁置得太久,他都快忘记了,爱一个人原本应该有的心情是怎样的。

那应该是欢喜又感激的。

他收回了视线,声音闷闷的,没有一个人听到。

“此恨经年久,此情度日长。”

有风拂过,不知从王宫哪座花园里带来了一阵落花。

天穹还躺在比武台上,那阵飞花追逐着从他眼前而去,只剩蔚蓝的天空,温柔而宁静。

他终于懂了,为何那时天阙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

能提起沉重剑刃的手,握不住飘落飞舞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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