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行到鸣翠院廊下,灵珊如玉迎上来,灵珊将雪貂大氅替明思穿上。
春妈妈艳羡地看着明思的大氅,“六小姐,这可是雪貂的?”
灵珊微微自得,“这是我们王爷特意给王妃寻来的,整个京城独一份呢。”
春妈妈闻言不免感概。
她还记得当年秋将军上白头岭为六小姐猎雪狐做的那件大氅……
心下只觉唏嘘。
这六小姐是个有后福的人啊!
明思微微一笑,颔首示意道别。
三人行出院门,如玉余光朝后一扫,低声问,“是五小姐寻王妃?”
她是知晓些内情的人,自然有所猜测。>
明思不做声,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面目沉静地前行,朝鸣柳院的方向行去。
神色虽是平静,明思的心底却有一丝疑窦。
归女丸是白衣族圣药,可知晓此药的人在白衣族之外却是凤毛麟角。
就连大汉医学泰斗王老御医也是在荣烈拿出药方后才了解了一二,在这之前,他是否知晓此药还是未可知。
明汐如何能知晓此药名?
这大半年来,荣烈虽是四处放出消息求药材,可是以荣烈的谨慎,断不会拿着药名药方四处寻药。按明思的猜测,知晓荣烈求药的兴许不在少数。毕竟荣烈这数月来寻药的举动也惊动了不少人,他的身份在那儿,有心人难免不会查问一二。
可知晓归知晓。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清楚得连荣烈要制的药名都知晓。
除了荣安这种极亲近的,最多就突斯国的三王爷,荣烈曾经求助过的这些至亲,旁人应该是不会知dào
“归女丸”这药名的。
明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难道荣俊同她说的?
好像也不大可能,荣俊对明汐似乎还没亲昵到这个地步。
何况明汐还信誓旦旦认为归女丸有治不孕的药效,明思相信明汐是真的信了的。
否则她今日不会有那样的一跪。
明思相信,若非她如今的身份,明汐没有第二种法子可以拿到归女丸,明汐断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来求她。
明思轻蹙眉梢,她怎么觉着此事有些莫名的蹊跷感呢?
两个丫鬟见明思不说话。也闭了口。
一路回到鸣柳院。
这一回。荣烈同四老爷终于被老侯爷放了回来。
一大家子坐在正房喝茶,四老爷像是兴致不错,笑意满脸的,荣烈也含着温和笑容敬陪在下首。
明思行到门前。荣烈抬首看来。眸光晶莹有光。灵珊解开大氅,明思走了进去。
“这么快,”蓝星拉着明思在自己旁边坐下。好奇道,“她们寻你做甚?那女人可有找你岔子?”
明思抿唇一笑,“无事,随意聊了几句就回来了。”
蓝星眸光闪了闪,她同明思自由的情分,自然看出明思有所隐瞒,但明思既是不说想必有不方便的缘由,她也就“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一家人叙话开来。
四老爷荣烈也回来不久,方才正在说在老侯爷那里聊起的话题。此际明思回来也没打断四老爷的兴头,又拾起方才的话头,继xù
说起来。
说的正是如今朝堂上争执颇激烈的通商话题。
原来,元帝有意在来年六月的巴山会,五国来朝时定下通商协议的事儿如今已经传开。
这自然是天大的事。原先大汉绵延九百多年,向来都是国门紧闭,一应需求都是自给自足。当然这也是有缘由的,大汉幅员辽阔,物产丰盛。想比其他邻国,即便是闭关自守也足以丰衣足食。
而如今元帝欲大刀阔斧,不仅对外要通商有无,对内也有改革繁荣商业之心。
胡人还好,许多汉人文士对此举却是不屑。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士农工商,商者最末。
对于元帝早前的兴学撰书极大拥护的汉人文士,对元帝如今的行商之举却是认为辱没。
老侯爷是地道的文人,可经过这一年来的大起大落风雨,思想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初初听得这番传言,他也愕然吃惊。
但这些日子沉下心来,将过去种种细细思量总结之后,他慢慢地也体会到了些感觉。
商一定就是末等么?
若是大汉当初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否更能自强乎?
愈想便愈觉有许多从前未曾想到处,再反复将这一年来元帝的施政种种一咀嚼,一瞬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
今日明思的回门,老侯爷看似平常,实是等候多时了。
他一直就等着荣烈这个孙女婿,迫不及待的想要验证自己猜想的种种。
四老爷心中也很激动。
他同老侯爷做了四十多年的父子,说实话,父子间也不甚亲近。
这样亦师亦友的清谈,四十多年,还是头遭。
血缘天性,如何能不孺慕向往?
荣烈本是聪明之极的人。如何看不出老侯爷的急切,四老爷的激动,为着明思,他自是应对的游刃有余。能说的,他都极为详尽的同老侯爷据实以说,不能说的,也尽量用好听的话让人不生尴尬。
这一场三代男人的对话,最后自是皆大欢喜。
直到回到鸣翠院,四老爷还余兴不减。
明思听了一段便猜出了几分始末,心中也感概。
男人同女人终是不同,男人的天地眼界还是比女人要高得多,他们眼中的世界也宽得多。
能让男人这般全情激动的,还是那些家国天下啊……
一屋子人都看出了四老爷今日是少见的好兴致。也不打岔。听四老爷说到转折处,大家便恰到好处的奉上惊奇诧异,好让四老爷有更大激情的接下去。
看着四老爷的神采飞扬,四夫人忍笑地看了明思一眼,朝明思使了一个母女二人皆心神领会的眼神。
明思抿唇而笑。
正热闹间,忽地外间传来蓝枫的声音,“老爷夫人,紫萤来了。”
四老爷正说到转折处停下,蓦地被打断,一愣蹙眉。“让她进来。”
四夫人和蓝星明思三人也诧异对望了一眼。
明思方才才从三房回来。怎么紫萤又来了?
大家朝门前看去。
紫萤是春妈妈的亲戚,在三房也算得力大丫鬟之一。
不过,她有些胆小,此际走到门前脸色也似有些惊慌。“奴婢见过四老爷四夫人。见过六姑爷六小姐。”
四夫人为人和气。“可是有事?”
“回四夫人,咱们老爷——”紫萤微微一顿,看了明思一眼。“咱们老爷请六小姐去一趟。”
三老爷请明思?
四夫人霎时诧异,同四老爷对望一眼,笑道,“不知三伯何事寻我家明思?”
紫萤低了头,“三老爷没说,只是让奴婢请六小姐无论如何去一趟。”
四夫人闻言一怔。
“我随你去。”看着紫萤这般神情,明思生出些不好,当机立断起身,转身笑看四老爷四夫人,“爹爹你们稍候,我去去就回。”
四夫人心中有些惊疑不定,问询般的看了四老爷一眼。
四老爷沉声颔首,“既是你三伯父相请就去吧。”
荣烈长身而起,“我同你去。”
紫萤闻声抬首,似欲开口。荣烈一记冷眼扫过,紫萤心中一颤,噤了声。
一行人出了鸣柳院。
紫萤依旧是带她们行到了鸣柳院。
明思微有诧然。
难道三老爷也是为了归女丸的事儿?
一进院子,明思就感受到院中弥漫着一种近似凝滞的沉重哀伤。
明思一愣,蹙眉看向紫萤,“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紫萤哪里敢说话,只低声道,“六小姐还是别问奴婢了,您进去就知dào
了。”
正说着,已经到正房廊下。
纳兰笙行了出来,看向明思的眸光有些焦急担忧,可似乎也不大好说话。
“王爷,六妹妹。”他轻声唤了两人一声,眉宇间却似有一抹轻愁。
荣烈携着明思的手走到他跟前,看向纳兰笙的目光中有询问。
纳兰笙看了明思一眼,正待说什么,纳兰诚走了出来,“六妹妹。”
这一声“六妹妹”却不似纳兰笙方才那句,听在耳中颇有些硬邦邦的感觉。
明思心中一怔,浅笑颔首,“三哥哥。”
纳兰诚未有接口却看了荣烈一眼,神情似有不虞,只是碍于荣烈的身份才未出口。
荣烈将众人神情纳入眼底,眉梢轻挑一下,淡淡道,“不是说三老爷有请么?”
察觉纳兰诚的不善意,荣烈知晓明思身世后,本就对三老爷无甚好感,他性子素来肆意,不高兴时谁的面子也不卖。此际心中不快,自然也省略了尊称,只以疏离的一声“三老爷”来称谓。
纳兰诚听得一滞,不由自主地看了明思一眼,明思只浅笑垂帘不语。
“进来吧。”见此情状,纳兰诚也知无法让荣烈离开,便沉声道。
一行人走了两步便到正房门槛前,明思一抬首,只见三老爷一脸黑沉的坐在上首。
屋中并无一个下人,除了三老爷,就只明汐垂首举袖掩面坐在右侧下首。
明思目光在明汐身上一顿,不觉蹙眉——明汐……这是在哭?
不对,三夫人怎不见?
明思心房一紧。
思量虽多,也不过是一眨眼间,明思脚步只顿了一下,也就跟着纳兰诚进去了。
显然,看到随行而来的荣烈,三老爷也怔愣一瞬,但下一瞬也就沉下面来。
明思同荣烈走到屋中,两人朝三老爷行礼。荣烈只行了个半礼。
三老爷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维持住了礼数,“王爷请入座。”
只请了荣烈,却没有让明思入座。
荣烈屹然不动,唇角浅笑淡定从容,“不知三伯父寻我们夫妻有何事?”
寻你们夫妻?
三老爷听得一噎,他明明让紫萤请的是明思一人——可人既已来了,话也说了,他也只好忽略此桩不提。
但荣烈在此,这话他该如何说?
纳兰笙没打算开口,纳兰诚有心想开口。可三老爷在上面。又顾忌荣烈,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一室凝滞沉重。
明思行礼过后便紧紧盯着明汐,须臾。明汐约莫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终于抬起头来。
红红的眼眶。泪痕宛然的一张美艳面孔,看向明思的神情却是十分奇异的泫然欲泣,眸光似悲似怜。
明思看了屋中几人一眼。轻轻蹙起眉,“到底什么事儿?”
此话一出,明汐忽地“呜呜”悲泣出声,泪随声落,大滴大滴滚过袖间,“六妹妹你太狠心了——子不言父过,爹娘纵是当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这些年娘她心里也不好过啊!你如何能半分情面都不留?娘她……娘她好生心苦啊……”
说着便抽噎开,似悲伤得说不下去了。
明汐知dào
了?三夫人?三夫人怎么了?明汐这是闹得哪一出?
明思心中一诧,看了看众人沉沉的神情,紧接着便是不解,蹙眉看向明汐,“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婶呢?”
明思不肯认祖归宗,三老爷虽在老太君的劝慰下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作为一个男人,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今日先入为主,明汐又说得合情合理,他便认定了是明思惹得妻子心痛欲绝。
夫妻多年,他自是知晓对于这个女儿,妻子的在意心痛更在他之上。
此际听明思那句“三婶”,他立时气血上涌,“啪”的一拍茶案,“什么三婶,那是你亲生母亲!”
“父亲!”
“父亲——”
纳兰笙同纳兰诚同时出声。
纳兰诚虽对明思不肯认父母也颇有微词,但他也不想看到父亲这样发作明思。
明思怔了怔,荣烈看了她一眼,也未出声。
明汐将荣烈神情收入眼底,站了起来,娉婷两步靠近了些,用衣袖沾了沾眼角,“妹夫,这本不是什么为人可道的好事,可如今也不能瞒下去了。六妹妹她,她是我爹娘嫡亲的女儿啊!我娘十月怀胎,为了生六妹妹还差点血崩丧命——”
“我知dào。”荣烈淡淡打断,瞟她一眼,眸光在她袖上的血迹处落了落又收回,转身看向三老爷,“王妃之事,荣烈无有不知。此事府中不是早有定论么?不知今日让我二人到此是为何事?”
荣烈这番话让众人愣住,惟有纳兰笙神情沉静。
“王爷知dào?”明汐惊得忘了继xù
啜泣,“那……妹夫也赞同六妹妹——”
荣烈冷冷看她,“今日到底有何事?”
明思也看到了明汐袖间的血迹,心房一颤,“三婶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纳兰笙开口了,朝内间方向看了一眼,轻声“母亲摔伤了,大夫方才诊治过——如今还未醒来。”
三夫人摔伤了?
明思怔住,她走的时候三夫人还好好的,情绪也不见多激动,怎就一会儿功夫就摔伤晕迷了?
明思也知此际不是撇清的时候,她若说撇清的话,也太过不近人情。
怔了片刻,她问纳兰笙,“大夫如何说?可有危险?”
“伤到后脑,大夫也不敢妄断,只让守着,看合适醒来,醒来后可有呕吐。”纳兰笙轻声详细,眼底一丝隐隐宽慰,“母亲她吉人天相,当是无事的。”
明思松了一口起,点了点头。
见气氛软化下来,明汐垂下眼帘,又开始哀哀抽泣起来,“娘若听到六妹妹如此关心,想必心里也会高兴几分……都怪我,怪我没拉住娘,可是娘怎就那样想不开……想让六妹妹唤一声‘娘’也不该朝绝路上走啊!这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怎——”
明思皱起了眉心。
明汐这话听着怎么——三夫人自尽?因为她不肯认“娘”?
“到底怎么回事?”荣烈看向纳兰笙,语声也冷硬了几分。
明思听得出来。他自然更听得出来。
可明汐这女人的说话,他是半字都不会信。
纳兰笙无法启口,毕竟没有亲见,若按明汐的说辞,他也本能的不想重复。
三老爷黑沉着脸,唇线抿得极紧。
最后,还是纳兰诚沉声开了口,“都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母亲一直想认回六妹妹,今日见了六妹妹后便情致难抑。故而才一时想不开。如今人也未清醒。故而才请六妹妹过来。”说着一顿,紧紧看着明思,语声几分沉痛,“母亲的一片心。六妹妹难道就丝毫无动么?非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才后悔么?今日若非五妹妹在。母亲也许就——”
说不下去。眼眶已含男儿泪。
若说明思丝毫无动是骗人的,三夫人的用心用意,她也不是没有体会。每回相见。三夫人的目光,她都是看明白的。
可事情的重点不在这里。
明思垂了垂眸,“我同三婶相见也不是这一回,方才的事,除了五姐姐可还有人在场?”
众人一怔,明汐猛地激动起来,“六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娘知dào
你不愿相认,哪回见面不是避了人的?今日你走后,娘便伤心而泣。我从未见娘这般伤心过,问了几次,娘最后才将真相道出。”停住,抹了抹眼角泪光,语声低低悲伤难抑,“娘一直在哭,说她对不住你。我哪里能想到竟然会是这般内情,我说六妹妹只是一时迈不过心里的坎儿,娘却只翻来复去说当年的事儿,又说当年六妹妹才出生八日,又说她血崩后晕迷了几日才醒,又说当年六妹妹出生身子极弱……我怎么说娘也没听进去,只说不怪六妹妹不认她,是她自己报应,造孽——”
“够了!”三老爷蓦地一声低喝,他的面相本就偏阴柔,这一黑沉之怒,便显得尤其阴沉。
喝的是明汐,看的却是明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这些年也受了不少折磨,如今你娘命悬一线,难道你就真半分无悔?但凡你若能温言一句,你娘她又何至如此?生恩不及养恩大,可未有生恩,何来养恩?“”顿住,隐怒勃发的抬首一指,“思儿,你,你这是大不孝!”
这是说不清了!
瞥了一眼一侧纳兰诚发红沉痛的眼,明思垂了垂眸。
她怎么都觉怪异。
三夫人的心她是知dào
,可从她走时三夫人的情绪来看,怎么也不想被她气得要寻绝路的模样啊?
这其中究竟是何隐情?
偏生除了一个晕迷的三夫人,此刻再无第三人知晓她走后发生的事。
明汐……难道同明汐有关?
可明思还是难以置信,且不论什么母女之情,这些东西对明汐来说等同于子虚乌有。可明汐该清楚,如今除了一个三夫人,她便再无倚仗之处了。
若没了三夫人,她即便回了纳兰府,也不会有人待见她。
即便想搭自己这条线,她也只能依靠三夫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思有些迷惑。
可更迷惑的是,她笃定自己没有气着三夫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三夫人的受伤就定同明汐有关。
可三夫人如今还在,一旦清醒,明汐难道就一点不怯?
对于三老爷的怒斥,明思倒没什么感觉,沉浸在了自己的疑虑当中。
荣烈却心中不快了!
对于三老爷这种偏听偏信抛弃自己的骨肉的男人,尤其这个被抛弃的还是明思,他从知晓真相那一刻,对这样的男人就殊无好感。
哪里容得他这般指责呵斥?
“三伯父此话只怕有些过了。”荣烈心里愈是不快,唇畔笑意便愈是深邃,抬了抬眉,“当年旧事已过经年,也无甚好说。不过三伯父不怕又再偏听偏信一回么?三婶既对拙荆爱重,又怎会在这大吉之日行出此事?若叫旁人知晓,只怕不会说爱重,而只以为仇怨了?三婶出身右伯爵府,行事岂会如此狭隘?我看此事还需等三婶醒来问个清楚再论其他也不迟。”
荣烈这番话虽是能让人听出他的不快,可有理有据,话意通达,三老爷听到后面也怔了怔。
纳兰笙心中也早有疑虑,不过他身为人子,明汐怎么说也是他的长姐,这些话荣烈能说,他却是不方便说的。
纳兰诚也听出了些味道,他是秉承礼仪之辈,先前被三夫人的惨状惊住,故而也未曾多想便认同了明汐的说法。
此际听完荣烈的话,他便将惊疑地目光看向明汐,沉声道,“五妹妹你可有隐瞒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