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的娘鼓起勇气,指着那老两口,“这是如玉的爷爷奶奶,他们跟着她大伯过,都在同村。”见方管家不说话,又指着剩下的人一一介shào
,“这是她大伯、大娘、她大堂兄、她大堂嫂、她……”
“停!”方管家指着剩下的人,“你就一家子一家子的说吧。”
剩下还有两家,一家是八口,一家是六口。其中六口那家穿得是最破旧,装东西的包袱皮都沾了黑泥。
如玉的娘噤了噤,指着那一家八口中的老太太,“这是如玉的外婆……”
声音低了下去,胆怯地偷觑方管家的面色,见方管家的神情不像是发怒生气的模样,这才又大着胆子小声道,“她外婆在邻村,家里墙塌了半边,房子没法住……”
“那她大伯家房子也塌了么?”方管家的目光扫了那一家十二口。
这一家子是最齐整,带得包袱也最多,身上也最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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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如玉的娘身子一颤,目光顿时怯懦,不敢再说话。
那一家子赶紧又将眼巴巴的目光投向如玉的爹。
如玉的爹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刚想说话,又像是想起什么,笨拙的朝方管家做了一个长揖,“回大老爷,他大伯家房子也快不成了……”顿了顿,目光游移着用手攥紧自己的衣袖,声音小了下去,“也没吃的了……”
如玉的娘缩了缩脖子,“前些日子,多亏他大伯匀了些粮食给咱家……”
这家是大伯,那家是外家。方管家的目光落在那最褴褛的一家六口身上,“那他们呢?”
如玉爹娘都不吭声了。
“他们是我家同村的。”如玉咬了咬唇,开口了,“他家半月前房子就住不了人了,又没了吃食。后来一直在城里……今儿早上我们回来在路上碰着了。”
在城里?
有了去处为何还要来将军府?
方管家疑惑的看着如玉。
那家子中的一个老妇人见势不妙。“噗通”便跪下磕头,“大老爷发发恩吧,”又看着如玉。“翠花啊,你和你大哥小弟可都是你三婶子给接生的,你如今可不能不管你三婶啊!你看看你狗子弟弟。已经发热两天了。这冰天雪地的,你不管你三婶,这一大家子只有死路一条了。”
方管家皱了皱眉头,“你们在城里不是有去处么?”
那三婶子道,“哪里有什么去处,家里活不下去,只好来城里讨饭,夜了就睡城墙边。”说着又连连磕头。“请大老爷发发恩,咱们什么活儿都能干,吃少些也成。只求能有一碗饭,有个宿处——老婆子给大老爷供长生牌位……”
方管家无语了。“莫要叫大老爷,我只是这府中的管家。你们的事我做了不主,待我们夫人回来再说吧。”
说完,提步而行。
那几十号人的眼神都眼巴巴的跟着他的脚步挪动。
那三婶子身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拉了拉三婶子的衣襟,“奶奶,我饿。”
方管家停住脚步。
三婶子回身在他手臂上拍了一记,低声道,“昨日不是给了半个馒头。”
那男孩子舔了舔干裂的唇,垂首道,“我拿给狗子吃了。”
三婶子一愣,望了儿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满面通红的小男孩一眼,一把揽过身前的这个男孩子,挨在怀里,不说话了。
方管家心中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如玉,“你去厨房熬几锅粥,再蒸两笼馒头过来吧。”
没有接收身后那些感激的目光,方管家提步离开了院子。
三十多口人,将军府如今才二十来个下人——夫人会如何处置呢?
阿刁前方赶着车,明思将车厢前部的挡板拉开,同他细细将郑世子的事情说了。
阿刁露出了笑意,转首道,“好了,我知dào
了。妹妹把挡板拉上,会过风的。”
明思抿唇一笑,“我没那么娇弱——大哥,等他们走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去送他们。”
阿刁已经转回头,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好。”
明思这才将挡板拉上,回转过身。
帽儿托着下颌叹气,“我怎么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小姐,你说老爷夫人和蓝星他们现在到哪儿了?”又偏着头望着明思,“小姐,你真的不难过么?”
明思伸手在她的鼻尖上捏了一下,“难过有用么?”
帽儿托腮想了想,摇了摇头。
明思莞尔,“既是没有用,那何不把难过的力qì
用来做些有用的事情。”
帽儿又想了想,觉得明思说的很有道理,遂用力地点了点头,仰慕地望着明思,“小姐,你怎么就懂那么多道理?”
怎么懂的?
明思只笑了笑,没有出声。
她与其他人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多的那一世经lì
让她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经lì
过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三人回到将军府已经是午时。
蓝彩办完了事先明思一步回了府,明思安排好阿刁的宿处,用过午膳,方管家便到了静湪院。
方管家将事情一一回禀之后,明思也呆了呆。
“夫人,你看该如何处置?”方管家小心地观察着明思的面色。
明思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昨夜几乎一宿未睡,额前有些突突的跳痛,“先安顿他们住下吧。梨落院住不下那么多人,分两家去另一边的清风院。食用的银子从我这边走,那几个病了的孩子先请大夫来看看。其他的,容我想想再说。”
将这些人赶出去多半便是死路一条,明思哪里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能先安顿了再说。
轻轻敲了敲跳痛的前额,明思心里叹了口气。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真恨不得能分身有术。
方管家看着明思眼下的青影,“夫人可是没休息好?不若先休息休息吧。”
自这个夫人进门,他一直在小心的观察。
虽然明思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夫人似乎很忙,心里也装着很多事。
头一个月。夫人隔几日便会出门,有几回回来的都极晚。他侯了两次门后,夫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不再出门了。
可来寻夫人的人也隔三差五的就来一趟。其中有一个叫蓝灵的妇人来得最多,听说是夫人以前的大丫鬟,已经出嫁。被夫人放了奴籍。
方管家心里很是诧异。
用他多年看人的眼光来看。那个蓝灵虽是放了奴籍,可对夫人的那种毕恭毕敬却是打心眼里的。
他看得出在那几个丫鬟眼里,对这个夫人那绝对是十二分的尊敬和爱hù。
他也看得出,那个蓝灵虽是放了奴籍,但对夫人却同夫人身边跟着的那两个丫鬟无甚区别。
他甚至隐隐感觉出,那个蓝灵应该还是在听从夫人的吩咐做事。
看着明思疲倦的模样,他心中不免揣测:这个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事?
这种揣测并无龌蹉黑暗的成分,纯粹是一种好奇。
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个夫人很警觉,也好似有秘密,可他看得出。这个夫人身上是有正气的。
这个纳兰六小姐不会是个坏心眼的女子。
满大京高门大院中的各类主子他看了不少,虽然具体的说不上来。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夫人同那些人是不同的。
别的不说,就说夫人同手下的那几个丫鬟的相处,这几十年他就没在别的地方瞧见过。
而且听包副将说,上回那炭火的差事还是夫人身边的蓝彩想法子出的主意。
丫鬟都这般能干,那主子又是怎样的呢?
对这个夫人,他心中的好奇也愈来愈多。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肤色实在太怪异了些……
方管家生出些惋惜。
他并未发觉,这种惋惜中已经去掉了第一次初见时那一抹为将军的不值。
只是纯粹的惋惜。
明思正在将脑中的事情梳理先后,听见方管家这似乎带着一丝关切的话也并未多想。
放下抵在额头的手,看着方管家笑了笑,“无妨,你去将包副将请到厅中,我随后就到。”
方管家看了一眼明思,应下告退。
见方管家离去,蓝彩拉着明思在桌边坐下,站在身后伸手替明思按揉额头和太阳穴。
一面按着,一面带了些薄责,“小姐也该注意些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她方才已经问过帽儿了,得知昨夜明思二更后才睡下,心里便叹气。
明思微微的阖了眼,不以为意的笑道,“放心吧,我无事。昨夜不过是同三姐姐多说了几句。对了,你这趟出去情形如何?”
蓝彩道,“蓝灵盘点过了,这些日子她也雇了些外头的人帮手,已经做出了来的棉衣有三百多套。剩下的料若是做棉被能做三千五百条,可若是做棉衣约莫只能做三千套。我已经同方师长说了,方师长说她再想想法子。不过想凑齐数目只怕有些难。还有就是这些布料颜色有黑有蓝有灰,并不齐整。另外,便是布料棉花都齐全了,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这一时半会的,哪里能做出那么多东西?”
明思也觉得有些头疼,可问题摆在面前总得面对才是。
细细思量片刻,“颜色不齐整无甚关系,能保暖就行。你同蓝灵说一声,剩下的料都做成棉衣,棉被先缓一缓。”
棉衣可以穿着睡觉,可总不能裹着棉被出门吧。
原料不够可以想法子,可人手问题才是最难解决的。
如今才一月二十四,按往年来看,这天气至少要三月中旬才开始暖和。而苍郡处于北地高原,一般要到四月才能暖和。
而且今年的天气不同往年。就大京而言,明思估计平均气温起码都低了十度以上。
下雪的量和密度也是往年从未有过的。
今年到底几时能回暖,谁也说不准。
一万条棉被、一万五千套棉衣裤——一个熟手一天能做三条棉被,却只能做出一套棉衣裤。
明思叹了口气,秋夫人虽未说期限。但她心里也明白差事的紧迫。
可如何解决,还真是个问题。
“走吧。”明思起身。
包副将应该也到了大厅了。
包不同在厅堂中度圈子,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
来回的走来走去。虽说方管家还在一旁看着,可他实在坐不下来啊。
昨日出去转了一圈,他才知dào
这回的差事远远比上回麻烦。
上回采买炭火虽也费了周折。可说到底。若是有了银钱,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可这回却不同。
他访了几家成衣铺子和绸缎庄,还未谈到价钱,人家只一听这样的数目都直摇首,“包副将,不是小的不接生意,实是吃不下啊。您军中的货都要的是棉料,这些都是要现制的。往年都是早。可您眼下才说,我就算应下,您至少也得等三月后才能拿到货。”
“这还算是快的。就这样,我还得同他们几家一块做才成。”掌柜双手一摊,“就看您急不急了?您若不急,我就接下。可若是急就没办法了。”
包不同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是多加些银子,能成么?”
掌柜苦笑,“人就长了两只手——您就是金山银山的搬给小的,小的也没法受用啊。”
急不急?
这火燎泡都快起了,还能不急?都快急得上火了!
走了几家,说的话都是大同小异,包不同只能沮丧的回来了。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银子能解决的问题——还真不是问题。
脚步声从内堂传来,包不同停住脚步抬首望去。
明思主仆三人到了。
在内堂门口站定,蓝彩替明思解下披风,露出里面樱草色的束腰立领绣花小袄,和同色的烟笼百水裙。
明思抬首朝包不同微微颔首一笑,语声温润,“包副将久等了。”
看到明思的笑容,包不同有些发怔。
夫人还是那个夫人,可就在方才那个微笑间,他忽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看到过的苍郡山崖上的兰花。
他说不出具体的形容,只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浅浅的淡黄色衣裙,领口和袖口接了寸余的银色镶边,镶边上是秋香色的回字纹,边口缀着雪白的兔毛。
这身素雅的衣裙配着流苏髻上翠玉簪和耳垂上水滴形的翠玉耳坠,衬着那小小的脸,黑亮纯净得像小鹿一般的眸子,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娇弱得让人忍不住想呵护。
在这一瞬间,包不同忽然生出了惊奇。
为何每见一次夫人,都会觉得夫人比上一回更好kàn
些呢?
看着包不同这傻傻愣愣的模样,蓝彩又瞪了他一眼。
也许是上回的经lì
让包不同似乎对蓝彩的眼神特别敏感,被蓝彩一瞪后,他赶紧回神,抱拳行礼,“属下见过夫人。”
明思笑了笑,走到厅堂上首坐下,“包副将也请坐下说话吧。”
包不同挠挠头,对自己方才的失态也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纳闷道,莫非夫人会使妖法?
他仔细看过了,夫人好像同原先也没啥变化啊。
坐下后,他又不死心的再仔细瞅了瞅——好像夫人的发色比原先黑了些。
心中顿时一喜,可转眼又失望,夫人的脸色还是那般蜡黄,并未有褪色。
不免惋惜。
明思被他看得有些诧异,“包副将?”
包不同一愣,“哦”了一声,触及明思探究的目光后又有些赧然,夫人的容貌又岂是自己该评断的,实在是太不敬了。
赶紧定神望着明思,“属下在。”
明思虽觉他先前神色变幻得有些奇怪,但也未深究,此刻见他恢复了正常。便颔首一笑,“听说包副将昨日出去了,不知情形如何?”
这一问便问到了包不同的心坎上,包不同叹了口气,“属下寻访了几家。都说即便一起开工,至少也得等上三月。”
这还是没问过价钱的情形,想到怀里那八千两银票。又想起自己同那掌柜说的加价之言,包不同的黑脸顿时一红。
三个月?哪里能等得。
明思轻轻蹙起眉尖,垂眸想了想。“你再去同那几家问问。若是十日之内全力赶工,他们能做多少出来?再问问他们库存的棉布棉花和可以调动的有几何?”
包不同一呆,夫人这意思难道说是想在十日之内将货赶齐?
呆愣片刻,他嗫嗫道,“十日怕是赶不出多少……”
明思松开眉头,朝他无奈一笑,“你先去办便是,其他的我来想法子。”又顿了顿。“这些物资不比其他,纵然咱们等得,可他们只怕是受不住。”
她如何能不知dào
想在十日内将事情办好很难。可如果再耽搁下去,那差事即便办好了那也跟没办好一样。
这天寒地冻的。缺了越冬的棉衣棉被,这一万多人如何能捱得起?
包不同愣了愣,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明思笑了笑,把要他收集的资料又详细列出说了一遍,包不同便心急的起身告退了。
包不同离开后,明思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垂眸仔细思量。
蓝彩和帽儿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十日之内,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差事。
蓝彩心里盘算了下,按包不同说的,即便让那几家一起动工再加上蓝灵那边,十日时间最多也能完成
四分之一。
可那剩下的又该如何办?
蓝彩心中生出一丝不满,抬首看了一旁的方管家一眼。
方管家如何不明白蓝彩这一眼的含义,这丫鬟是将自己划到了老夫人那一边了。
方管家看着蹙眉思索的明思一眼,心里也有些无奈——老夫人此事的确做得不合适了。
出银子是一宗,可眼下这事分明不是有银子就能解决的啊。
望着明思娇弱的模样,他心里摇了摇头。
夫人即便再比一般女子不同,但毕竟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这次的差事连他听着也觉得不可能,夫人又如何能解决?
这时,门外廊下响起了脚步声,方管家抬首望去,只见如玉怯怯地站在了门口。
如玉心里很是忐忑。
夫人让她将家里人接来,可未想到,外家和大伯家听到了消息赶来苦苦哀求,她实在是没法子,只好将人都带来了。
结果路上又碰见了三婶子一家……
看着在门槛外不敢迈步的如玉,帽儿低声道,“小姐,如玉来了。”
明思抬首,见如玉那副不安的样子,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丫鬟是怕她问责她吧。
遂放下心中正苦恼的人手问题,朝她笑了笑,“来了就进来说话吧。”
如玉迈进门槛后不敢迈步,远远地朝明思行了个礼,“夫人……”
唤了一句,便垂了下了头。
明思忍不住好笑,“隔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么?”
如玉被明思一调侃,这才抬首,看着明思面上似乎并无生气的模样,心中松了松,上前几步到了堂前,嗫嗫道,“夫人,奴婢不是故yì
的。”
明思顿时莞尔,“不用怕,我并未生气。既然来了,就先安顿下吧。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说。”
听着明思的话,如玉咬了咬唇,紧跟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蓦地跪下,“夫人的大恩大德,如玉愿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明思朝蓝彩示意,蓝彩上前扶起如玉,“别哭了,起来吧。”
如玉起身,用袖子抹了抹泪,“夫人,我娘让我来请示夫人,看看府中还有什么活计。我们都是庄家人,我爹我哥他们都有些气力,还会些木工活儿,我娘她们也会些针线活儿。若是府里看不上,便是派些洒扫之类的活计也是成的。”
“针线活儿”四字猛地让明思心中一动。
看着如玉,明思只觉眼前忽地敞亮,“你娘她们的针线活儿如何?”
如玉道,“精细的是不成,不过一般的缝缝补补却是成的。”
明思笑道,“你们村上有多少人会做棉衣裤?”
会做棉衣裤的那自然棉被之类的就更不在话下。
如玉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老实道,“庄户人家都是自己做衣裳,家家都会做,不过做不出精细的款式。”
明思起身,“她们做一套棉衣裤大约需用多少时日?”
如玉道,“手脚快些的不用一日,慢些的可能多半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