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到了新安县之后,与孙知县好一顿叙旧,叙旧之后,他干脆就在新安县住下,没有回广州府。
因为现在大老板还没有给他回信,他需要大老板给他权限之后,才能回广州府去跟朱圭进一步的谈条件。
按照沈毅的预估,他拿到了皇帝给的权限之后,就能够跟朱抚台正面谈条件,不管谈妥还是谈不妥,他都有足够的底气,自顾自的建立市舶司与广州卫,不必去顾及地方衙门的看法。
而沈毅,也给自己预留了一些让步的余地,毕竟他不能一直待在东南,市舶司跟广州卫,还是需要跟地方衙门沟通的,如果朱圭有诚意给他谈,沈毅能够给广东巡抚衙门一个市舶司商税的折扣。
也就是说,拿了巡抚衙门批文的商船,过市舶司的时候,市舶司可以给他们打折。
沈毅的心里预期是八折,底线是七折。
当然了,如果能以九成谈下来最好,这样大家也完成了互相妥协,地方衙门在奈何不得市舶司之后,应该也不会过多纠缠。
而且这样一来,沈毅自己也不会跟朱圭闹的太僵,免得将来回建康见到了张相,不好说话。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让利,不过后期市舶司对于这个折扣的“名额”,肯定是要做出一定限制的,不然这就跟与巡抚衙门二八分成或者三七分成,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也是官场上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沈毅在新安县住了整整七天,这天,他正陪同孙知县在海边游玩的时候,蒋胜带着一封用牛皮纸封好的书信,匆匆跑到了沈毅面前,他两只手把书信递到了沈毅面前,然后低头道:“公子,建康急信。”
沈毅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封信,然后当着孙鲤的面拆开,孙知县很懂规矩,微微走出几步,没有站在沈毅身边。
打开这封信看了一遍之后,沈老爷脸上面色平静,他看向孙鲤,开口笑道:“继圣兄,小弟恐怕不能在新安继续住下去了,身上有些公务,明天就要动身返回广州府去。”
孙鲤闻言,有些不舍,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乡音难觅,我很想留子恒你在新安住上一两個月,但愚兄心里清楚,子恒你身负皇差,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他看向沈毅,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我送子恒。”
沈毅想了想,开口道:“事情不是很急,明天吃完早饭之后再动身不迟。”
这封信,是皇帝写给他的书信,确切来说,应该是皇帝的旨意,信里明确写明了,允许市舶司公示税额,不许地方衙门参与市舶司税事,同时也同意沿海都司下属五卫,可以自行缉捕走私商船,查实之后直接行文户部,不用经过地方衙门。
这就大大扩张了市舶司与沿海都司的权柄,让这两个衙门,不至于受制于地方衙门,也不会被地方衙门掣肘。
老实说,收到这一封信,沈毅心里还是很振奋的,毕竟他的判断没有出问题,皇帝还是愿意支持他的。
有了这封信,沈毅接下来,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去跟朱圭他们谈判。
广东的事情,也可以得到很好的处理。
因此,沈老爷精神爽利了不少,只觉得身轻体健,走起路来,都比平时快上不少。
当天晚上,孙鲤为了给沈毅送行,安排了一大桌子海鲜,让沈毅美美的吃了一顿。
天色黑下来之后,沈老爷便回了房间里,因为第二天要赶路,他准备早一些休息。
沈毅进房间里脱下外衣,房门就被敲响,沈老爷微微皱眉,问道:“谁啊?”
门外的蒋胜低头道:“公子,建康急信。”
沈毅一愣,然后皱了皱眉头:“又是一封信?”
“是。”
蒋胜低头道:“是张公子用官驿急递过来的…”
他顿了顿,开口道:“也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
听到这里,沈毅坐不住了,立刻站了起来。
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张简不会这么急着给自己写信。
要知道,只有急报军报,才能从官驿的六百里急递走,而身为正六品官员的张简,理论上来说是没有级别用六百里加急送信的。
不过张家是相门,他动用一些资源,用上六百里加急,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毅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之后,从蒋胜手里接过信。
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确定是张简亲趣÷阁之后,沈毅立刻就着房间里的烛光,拆开了这封信。
这会儿,沈毅的房门没有关严,一阵清凉的夏风吹拂进来,把房间里的烛光吹的摇曳不定。
烛光映照在沈毅的脸上,也让沈老爷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定定的站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看了一眼门外的蒋胜,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写两封信,你用邸报司快速送回建康去。”
蒋胜低头称是。
沈毅顿了顿,又说道:“再有,明天一早,让薛威来见我。”
蒋胜再一次点头。
沈老爷坐在房间里的小桌上,提趣÷阁,只用了盏茶时间,就把两封信写好,他拿着信,走到房间门口,递给蒋胜。
“尽快寄出去。”
蒋胜低头道:“是…”
“去罢。”
沈毅站在房门口,目送着蒋胜离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转身回头,一个人坐在床边默默发呆,再没有了困意。
烛光摇曳不定。
一直到后半夜才熄灭。
不是因为沈毅睡了,而是因为一根蜡烛已经燃尽。
而沈老爷,一整个晚上,都坐在床边默默出神。
天光大亮之后,沈毅才缓缓从床边站了起来,他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之后,走出了房门。
他一如既往的去找到了孙鲤,跟孙知县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他跟孙鲤告辞离开。
此时,蒋胜已经备好了马匹,只是薛威还没有来得及赶来。
沈毅看了看自己的坐骑,皱眉道:“换马车。”
蒋胜愣了愣,心里有些委屈。
因为今天骑马回广州府,是沈毅昨天自己安排的。
不过沈毅既然吩咐了,蒋胜还是很麻利的找来了一辆马车,沈老爷上了马车之后,好整以暇的坐在了马车里,开口道:“慢慢走,等一等薛威。”
马车按照沈毅的吩咐,在官道上慢悠悠的走着,走了整整一整天时间,也不过走了二三十里路。
次日上午接近中午的时候,去海鸥岛实地考察的薛威,终于堪堪赶到了沈毅的马车前,对着沈毅躬身抱拳行礼。
沈毅吩咐马车停下,然后坐在马车上,示意薛威起身。
马车上的沈老爷,默默的看了一眼薛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薛将军,我走之后,你按原来的计划,一边清理近海的贼寇,一边征募广州卫,尽快募齐五千兵马,好生练兵。”
薛威虽然觉得沈毅的语气有些不对,还是抱拳道:“沈公放心,属下会尽快把广州卫给拉起来的。”
“嗯。”
沈毅淡淡的说道:“有事给我写信。”
薛威终于愣住了。
他抬头看向沈毅,愕然道:“沈公您…不是在广州城么?”
这么近的距离,是不需要写信的。
沈毅摇了摇头。
“不,我要回福州了。”
薛威瞪大了眼睛。
他彻底迷糊了。
沈毅南下的广东的目的,就是为了督办市舶司以及广州卫,眼下广州卫都还只是雏形,市舶司更是雏形都没有,自己这个老板,怎么就要走了?
他愕然道:“沈公,福州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没听说。”
沈毅摇了摇头,懒洋洋的说道:“是广东这边,没有我什么事情了,你好生办你的广州卫,过段时间自然会有宫里的人来办市舶司,我在不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福州那边的都司,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要回福州去了。”
沈老爷默默的看了一眼薛威,继续说道:“在广州如果碰到了什么事情,或者干不下去了,便去福州找我。”
说完这句话,沈毅合上马车的车帘,懒洋洋的说道:“出发吧,转道福州。”
听到沈毅的话,就连蒋胜都愣住了。
自家公子,明明昨天还要去广州城的,怎么今天就要去福州了?
不过沈毅吩咐,他不敢质疑,于是连忙吩咐车夫转道福州。
而马车里的沈老爷,微微眯了眯眼睛。
既然朝廷的那位,在背后暗戳戳的使坏,那么广东这差事,爱谁干谁干吧。
反正他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广东市舶司,广州卫,一个都不会少,一定会在年前建起来。
既然基础工作已经做完,就没有人能指摘他什么。
皇帝也没有地方挑他的毛病。
如果是朝廷里的其他文官,为了将来在朝廷里的前程,为了所谓的君父,可能会强忍着委屈,在广东把事情办完,然后回到建康城里,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沈毅不会。
想到这里,车厢里的沈老爷,在心里闷哼了一声。
想道德绑架我?
爷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