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年。
靡靡之音,寻欢作乐。此宵此刻一场自上而下的醉生梦死。
酒过三巡,人人歌舞和叹。
“设局不就是为了谋权求利,你们说是不是?”我又开始妄言,我又……
喝多了。
就容易健忘。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把宫中守则忘得一干二净,我竟妄谈权利。
话刚出口,就被耳尖的给捉住:
“你们听听,阿芜她又喝多了……”芳树姑抱个酒礶找茬,嘴里“哈哈”个没完。
我心安了,芳树姑姑说蘼芜喝多,那就是多。这里没谁可以出声和姑姑正面杠,只能点头附和。
多谢。不用多说,彼此一个眼神就全懂了。
既已铺好台阶,不下更待何时:“徐公公,快快去画画芳树姑姑,明日再给宫女太监们看看,让人都知道这个两面派。”我顺势将目光引到芳树姑姑身上,免得好事的出头抓住一句酒话不放。
徐公公正品茶味却突被人拉出来挡事顿感扫兴,他抬眼发威想看谁这么大胆:“好!你个蘼芜,敢往我这泼水引祸。”他狠狠瞪我,见我一脸皮笑,又把骂人的话气得咽回去。
我占了便宜,赶忙在桌底下作揖赔礼:多谢嘴下留情,不然这出洗尘宴就吃不下去了。
但徐公公是什么人?全屋就他一个人敢以茶代酒,他能饶了我吗?
他笑得春风拂面:“我这把身骨老了,可不敢画芳树,一会她借酒壮胆,撒火,我就得去见雍正爷。”越老越惜命无趣,我努努嘴。
我举酒相敬:难道满座无人敢?
徐公公都不敢,其它人自然不敢。
我明白,徐公公服侍过雍正爷,太上皇,还有新帝。他一声咳嗽,宫里都要当心。
他们认怂合情合理,但有仇不报非良女。既然借不了旁刀,那就亲自披挂上阵。
“我来。”不信收拾不了你,蘼芜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只有一样学得好:“不怕死。”
徐公公得逞,这只老狐狸杀人不沾血,笑得更欢了。
众人皆停箸看好戏:
我撸起衣袖,摆出“她死我活”的气势。看客更来劲了,有的拍掌叫好,有的以眼怂恿,有的吹哨唏嘘。
如今骑虎难下避无可避,
唯有上也。
可芳树姑姑真不好惹,她不叫不嚷不呼救,她先抡起酒礶朝下狠狠砸去,再趁我两手空空望两脚酒水发愣跃到椅子上。她笑盈盈地整理衣着,收敛身形,端雅得没有一点酒态。
嚯!坐姿怎么好眼熟?这不就是白日里行于各宫的冷面姑姑吗?
芳树姑姑,一等宫女,入宫十五年。在座里宫龄第二。人尊冷面姑姑,从不苟笑人前,办事依规循礼。
可上了酒桌全变样:
酒碗入喉不带喘,骂人呛嘴用得精。
总之气死个人。
不过这才高兴,聚酒就图真样,假模假式那是哄人防人,连喝酒都假,那忒没劲。
所以,
“您这闹啥呢?都晚上了。还装,您不累,我们看着累呀。”
听到抱怨,她不自省反而嫌弃:“丫头还是太嫩。”
总被苛责太冷太无情,却头一次被嫌“太嫩”我竟不气反乐。说得好像还有一点少女情肠似的,我怎能不高兴?
见我揩嘴偷笑,她更加志得意满:“你不是要帮我画像,不摆得好看,岂不是给大家丢面?”
丢大家面?没有呀。您那样儿,我一点都不丢人。
芳树姑姑抬手摆态:“姿势如何?快些画完,画完好喝酒。”
“好——,”我伸手欲直捣后背,“好个屁!”
一定是力气使得不够大,不然怎么芳树姑姑光笑一点也不动?五分力不够?那就七分,八分,九分,……,十分。
芳树姑姑还是不动。
我无奈,欲备越挫越勇。
却不料酒劲涌上来了,站在酒里双脚很巧地打滑了。我就要,就要,被接住了?我转睛向背:有一双手正撑着,很有力量。视线由手向上,我想感谢这双手的主人,若不是他,我的后脑勺就得遭罪,我的心神逃不过群嘲。
可当我看到那张脸默默在心里赏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他怎么来了?程云栈?他竟肯伸手扺住我?
我尴尬地弹开他的手,更加尴尬地站起来。
众人也反应过来,相互求救:怎么办?御前侍卫来了,宫女太监聚会吃酒,醉成一片,没有行礼问安?怎么办?
他们急中生智,都不约而同望向我。
看来,我是最后的希望:“放心吧!程云栈永远欠我!”
众人对此颔首。
原来无人不知他欠我。
所以我早就习惯了仗势欺人:“程云栈,”直呼其名,可见他欠了多少,“你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想和我们为伍?”我还插上腰,泼妇得很,光泼不行还要奚落:“您要真想与我们为伍就得拿出诚意,至少先去趟净书房。”我,我是不是有点恃仇而骄?仗着我恨他,就拉上这一屋子的人陪葬?
众人心中呸道:蘼芜你这是跟我们有仇呀!存心害我们呀!
这也没办法,芳树姑姑教过我既然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那就只好更脖子。
我还是一贯的“不怕死”,其它人早已暗自盘算安排后事了吧。
芳姑姑身子犯软,徐公公脸黑成炭,其他人都没脸了,都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保命。
可这怪我吗?酒后吐真言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