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点头:“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随即赶到,但已经晚了,你掉进了水里。他们急着要救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回事?你陷进泥里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贤平嫔的人?而后头在水面呼叫如烟的,倒是王妃派来救你的?如烟为了小心起见,不去应呼叫,躲在下头几乎淹死、冻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换个角度想,所谓贤平嫔下手,这不过是王妃单方面暗示。而后头来的人,若真的一门心思救如烟,早该跳下来了,何必等到离澈挺身下水?若非离澈正巧赶来,她的性命险过剃头。
形势如此诡谲,万事不明了时,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如果因为太过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里,也比较能够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给命——不,如烟不信命会眷顾自己。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会把花递给她,而里面藏着蛇。也想。
这些思虑像云朵的影子一般掠过心头。如烟向王妃道:“贱婢惭愧。是陷了下去。若非众人抢救及时,险些丧命了。”
王妃微微一笑:“陷了这么久,仍然活转来,真是吉人天相。听说阿威刚送进来一个你从前的丫头,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该好好褒奖才是。”
王妃话中有话,大概猜到如烟“陷”得有猫腻。如烟只装听不懂。王妃瞅她一会儿,忽道:“遇龙则开,逢桥乃鸣?——哼哼!”鼻子里冷笑两声。如烟的心脏猛然缩紧。她慢声接着道,“什么神迹?穿凿攀附,都是神迹。当年,安祖先王亲将我姐姐指给今南郡王、将我指给今王上,当晚昙花盛放,次日鹊鸟翔集,皆我这双眼睛亲眼看见。我们母亲生我们时闻见异香,叔叔观见凤祥天象,什么叫天启?这才叫天启!”她笃笃定定,“这之后,与王上经lì
了多少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由此深知我是为了在这个位置上襄助王上而出生的。——而你,是为什么出生,你知dào
吗?”
是。到这时候怎么还会听不出来?她正处在被妹妹争宠的困难时分,又坚信自己是真命王妃,于是不知怎么,认为如烟这个怎么都死不了的妖精是天派来帮她打这场胜战的奇兵,她既要顺应天命,就连她自己儿子的恩怨都放到一边了,且拉拢如烟帮她抢男人!好!好天命所归的国母!
如烟答道:“贱婢……惶恐!贱婢十几岁前的日子,都活得稀里糊涂,像是梦中。及至见到——王妃娘娘恕罪!——见到太子殿下,才有了一点神智。听人说贱婢小时候可能有那八字的批文,贱婢实在不记得,也不能懂得那是什么意思。还求娘娘圣明,指示贱婢。”
王妃点头:“你不应该活的,活下来了;不应该进到这里,居然也进来了。这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做到,必有天的意思在里面。天不能滋助邪佞,因此你的存zài
或者对正道有益。我受王命执掌后宫,当然要扬正抑邪。”说着,呷一口茶。
在旁的宫娥之一立kè
对如烟道:“娘娘宽仁慈悲!你快说,你是正道还是邪道?是正道女子,便还不赶紧向娘娘谢恩!”
于是如烟谢恩。帮她的便是正道,反她的便是邪道;前者要党之,后者要杀之。那还有什么好选择的?绝对正道谢恩。
王妃微微颔首:“你是个聪明孩子,但聪明劲儿太显了。宫里地方,阴气重,太聪明的人容易活不长。”
如烟一怔。
宫娥提点她:“还不问娘娘,有什么禳解法子没有?”
原来是觉得如烟太聪明,王妃不放心,想加一重保险才收了她,却说什么禳不禳解。可笑。如烟只得配合着演下去,伏地问:“王妃娘娘有什么法子?千乞赐告贱婢!”
王妃答道:“这宫里头,有一种很不好的习气,觉得肚子里有了种,就活是该一步登天似的,什么骨轻四两鬼迷了心窍的把戏都做出来。造孽!我很不忍心看你这样俊秀孩子落入那种万一的下场,所以,倒有了个法子。”语气端是语重心长,说完了把下巴一点,旁边宫娥端了一盏特别的茶给如烟:“你既跟了王妃,其他痴想不必再操心。饮了这个,什么生儿育女的腌臜烦恼就全撇开了。”
如烟瞪着那个青碧茶盏,没有动。
生育的能力跟性命相比,哪个重yào?她最聪明决绝,为什么不动?
再说、再说,她不是为报仇而来?找机会把他和她们都推进报应的血海里,不正是她的渴望?她为什么不动!
“亲手扼杀了我渴望迎接的孩子,那就跟我恨的那些人一样了。我身上负着她一样的罪了。”我听见如烟心里这样说。连波溅血的影子闪过去。
(——为什么出现了“我”?
(——为什么如烟用一种憎恨而怜悯的目光凝视连波?
(——如果她不是我以为的连波。那这个迄今为止稀薄如某种气息的“我”,一路跟随她做什么?
(——如果她不是连波,那,她是谁?)她的手垂在袖口,没有握拳,指节僵硬如铁。王妃的瞳孔眯起来了。外面忽有什么骚乱?侍卫跃进来,呼:“护凤驾!”一个人影且冲且杀,离澈,只能来到门前,进不了,也无妨,但叫:“太子爷命我给娘娘传信!”
因为分心说话,招中有了漏洞,侍卫宝剑、宝刀,呛啷啷都趁势杀上。但是不要紧,王妃已经听见那句话,吩咐道:“留着。”那些宝剑、宝刀,杀势一转,就都架在离澈脖子上,杀气腾腾,却连她一丝油皮都不敢割破,只这么架着她,叫她向王妃跪下。
离澈道:“太子爷叫小的跟娘娘说,如果娘娘伤害如烟姑娘,他不活了。”
王妃手中瓷盏“叮”的一响,勃然大怒:“大胆!”
离澈无所畏惧:“太子命小的一字不改,原话传给娘娘。太子爷说,娘娘一直告sù
他,他身为闽国储君,该当如何如何。但他若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那生无所欢,死亦何妨。”
室中死寂。空气弥漫着恐惧。王妃将茶盏慢慢搁到案上,道:“你当然不是宣悦。”声音中带点苦涩、带点嘲笑,“宣悦是南小子的人,我知dào。她没你这么硬骨头。”
离澈答道:“小的死罪。小的是太子爷的人,无有姓名,太子爷赐号离澈。太子爷命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王妃问如烟:“那你呢?”
如烟回答了一个最方便的答案:“贱婢一切听太子和娘娘的。”
王妃点头,很慢很慢:“好……阿威这几年,养了一些挺好的人。”声音一字一字苍老下去。说完了,起身,一步步出去。太监、宫娥们慌慌张张看看,紧紧随上。
这样……就结束了?
也许还该做点什么吧?如烟想想,像一个顶顶忠心的笨媳妇一样膝行赶上去:“娘娘!今日之事,倘若让他人知dào
,您、您……”
“我?我怎样?”王妃笑容淡漠,“你是从哪里、被谁带到这里,还有谁不知dào
的呢?我做了什么?又能怎么样。何况,”目光在场中一扫,“这里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活人。——你是在担心我?”目光落回如烟身上,真的诧异。
如烟若精灵透顶,王妃都不会意wài。她竟然一片赤诚对王妃,那才奇突,就像……
就像纹月之愚忠,会让任何人都骇笑。
但如烟决定扮演纹月。因为到最后,没一个主子不感念她、没一个正道人士不赞许她呢!扮演纹月是很好的,而且很过瘾,过瘾得让如烟想大笑,哪怕笑破喉管、咳出血来,都还是好笑。
所以,王妃也几乎被感动了,想说什么,叹口气,沉默着走开。留如烟、离澈、贴虹三人在那里,互望着,贴虹怯生生问:“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如烟看看离澈。她道:“应该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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