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使又叹出一口气。真zhèng
不忍心的是他。伯巍是年幼的储君,身上应当有掌权者霸气、但又不能压过王去。若让伯巍觉得他一个太子竟然保护不了他喜欢的女孩,闹起脾气来、在宫廷中引发其他风波,那可比在青楼旁边金屋藏个小孩子严重得多!
如烟也就是看准梁中使心中的这个软肋,披着羊皮,给他一击——呵不,她本来就是羊。只不过是一只聪明、冷酷的羊羔罢了。
梁中使第三次吐出一口气,很长很长,叹完后,他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岁:“如果是天命……如果你有一天危及太子,你会自尽吗?”
如烟看着梁中使,几乎有点同情他,轻声道:“大人,如果是天命,那该由天来决定。”
他的头垂在旁边,不说话,隔壁屋子的铜壶水漏,一滴滴的往下滴,良久,他抹一把脸,出去了,在门口恭敬垂手对伯巍道:“太子,老奴已经问完了……是,老奴想了解如烟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单独与她相处。”伯巍爽朗的笑声洒进房间:“她啊,是个很笨的小家伙,我不是告sù
过你了吗?”梁中使唯唯喏喏,还是垂着手,影子有一半落在门里,如烟看着,他的瘦影一动不动、好像被囚在牢里一般。
(谁不是画地为牢。)伯巍掀起衣襟一步跨进来:“小家伙,你还好吗?没给吓着?”
如烟抬起笑脸:“很好呢!”
他抱起她:“真的没事?喂,要是被那个老头吓着,跟我说,下次我们就不见他好了。”
要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把她当成笨小孩,生怕任何事情会吓着她吧?
如烟微笑:“我没事。中使大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那么事情是怎么开始不对味的呢?
妈妈先教如烟的是“四羽之舞”中的蝶舞,动作繁复,她习了两个月,才将每一步都记牢、并演练到位,据说已是舞伎中难得的学习能力,但妈妈并未说什么,只是再教她鹤舞。鹤舞动作相对简单、平缓,她习得更快,到整套动作差不多教完时,妈妈让她看紫宛的舞。
不须要妈妈说什么评价,如烟自己已经看到,紫宛是蝶、是鹤,而她只是在进行一套舞蹈动作而已。就仿佛一个是活生生美人、一个却是画匠描下的美人,纵然眉眼纹丝不差、一般凝眸,之中欠一口生气,就是云泥之隔。
如烟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强忍下挫败和羞辱的痛苦,向妈妈低头:“是。我没有学对。请问,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妈妈闲闲将耳挖勺在门框上磕着:“若是我跳得比你好,你还道我比你多几年历练,跳得好了也不过是熟练的缘故。如今叫紫宛同你比,你晓得了罢?根本从感觉上就已经输了。哪里错?呵呵,狐狸成不了蝴蝶,这是狐狸之所以为狐狸的错,要换一个命,除非转世。你记住,我看人、断事,还不曾有差。”婀婀娜娜走开。
如烟咬住唇。妈妈教她全套动作,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又如何冀望妈妈再指点她迷津?
她不信同是女人、同样聪颖,竟然跳不出同样的舞。醒里梦里反复思量: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身量未足,所以跳出来的感觉不一样?是不是自己的动作太软弱不到位、亦或是太用力失了火候?将一步步、一寸寸推想过去,总不得要领。这种情况就像是——就像是传说中,吴道子画了一扇门,他一击掌,那门就应声而开。而后世画匠仿了一扇门,整体比例虽小了一圈,但每一寸、每一笔的颜色仿佛也未见大差,然后纸上之门就是没有那股子生气。你奈他何?
这种心情下,如烟几乎对紫宛产生了嫉恨,可紫宛实在是叫人恨不起来的人物,那么坦诚、那么笨,如烟问她什么,她都诚恳回答:
“嗯,嘉先生吗?其实她本来就不想跟我为难的。你看花园里那么多花,每朵都有自己的芬芳,蔷薇虽美,也不能掩去牡丹的光彩。我纵然学会再难的舞蹈,比不得嘉先生又会抚琴、又会票戏〔注1〕,饮酒应酬、软玉温香,都是她擅长、而我不能的。她与我争斗有什么必要呢?何况寂寞久了,看我这么有趣一个孩子露出头角来,她才觉得人生多了件好玩的东西呢!只不过她若不来找我,人家还要当她服软退让,那她可受不住。因此,来对上一面,大家把话说开,虽然是对手,我对她钦慕、她对我的评价也不赖,大家竞争着进步,那就是了。所以说这次矛盾能化解,实在是因为嘉先生聪明爽朗、本来就不想为难我的关系,并不是我的手腕有多么厉害——你知dào
,真要跟人算计明枪暗箭、远交进攻,那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拿手的。
“嗯,舞蹈?……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比琵琶还喜欢呢。我全身都可以沉浸在里面,像骑了一次烈马、做了一场大梦、出了一身大汗,痛快!——你的动作?我觉得很到位啊。其实我有些动作也还是不标准,毕竟练的时间还太少嘛(笑),你没看出来吗?
“嗯……你的舞蹈?我也不太知dào。就像你可以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我不管怎么临摹好像都写不出来,我也不知dào
为什么啊。你看嘉兰和金琥都可以唱那么甜蜜的歌,可我怎样都找不到那种感觉。大概是一个道理吧。我就是喜欢跳舞。小时候妈妈把我关在香魂院,她说‘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你不是为了逃出去作什么良家妇女而存zài
的。你属于这里。’当时我很愤nù
,现在也还是不想原谅她。但是,我发xiàn
我是真的喜欢跳舞。星爷的离去都不可以击垮我,如果他像梅大人那样找我殉情,我也未必会像繁缕姐姐那样答yīng。因为我总觉得人世间有很多美丽的事,是我可以展现、也许只能靠我展现的,为了它们,我不可以这样轻易的去死。所以,虽然也很想爱人、很想有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内心深处有另外一朵火焰,比爱情还烫的灼烧着我,我也许真是为了它才活着,也说不定。”
这就是她能给的全部回答。
是的,当一天天过去,所有努力都像泼进沙漠里的清水、一小片绿洲都不能灌溉出来,如烟再怎么好强,也只能承认:她用舞蹈作赌是多么的不智。
可她没有退路。
如果这时候跟妈妈起冲突,小郡爷和伯巍将直接被卷入漩涡。一旦引动两家的长辈出手,如烟诚如梁中使所说,将死无葬身之处。
或者,事态有另一个可能的发展,就是王得知了她的存zài
,直接将她接入宫中。但她恐惧的是:如果自己连紫宛都比不过、连妈妈教授的这点小小的舞意都不能领悟,又有什么信心进入宫廷?宫廷比青楼更残酷。青楼里,只须有一技之长,大约就能崭露头角,〔注2〕而在宫廷里,倘若有一分心意钝于他人,说不定就成为牺牲。
所以这个赌约必须完成。
勇士面对敌人,要末倒下、要末胜利,不会有“先绕过去,日后我再来看看对他有没有办法”这回事,如烟纵然不是勇士,该打硬战时,却是抵死也不肯认输。
不论日、还是夜,她的注意力全放在这里,体力的消耗是小事,但精神的疲倦和痛苦,却渐渐产生了糟糕的后果。好比是一根雪亮的银针,长时间抵在牛角尖里,动也不动一下、老刺不穿,就有生锈和折断的危险。
何况,四季流转,她开始发育。
手脚一夜间会变长、骨头有时会痛,身体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声音的高低不再那么稳定,皮肤比从前油腻,脸上居然开始长出疙疙瘩瘩的东西。“我生病了。”如烟惶然的想,“我的身体被毁了。”
院子里的女人们安慰如烟:女孩子发育时身体都会有变化的,这是正常现象。但即使是她们也不能否认,有些女孩子童年时非常漂亮可爱,成人之后却不过尔尔,仿佛是一些神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注3〕,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要长残了么?”这个念头惶惶然萦绕不去。卑贱的孩子,唯一所恃就是美貌,仿佛是泥里开出的花蕾,如今这花蕾眼见还未绽放就要失色,枝头岂不是一无所有?
如烟对自己的身材、容貌、与智慧,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缺乏自信,纵然伯巍还是深深宠爱着她,也安抚不了她的心情。
她捂着她颊边新发的红疱,不想让他看见、又怕捂着更惹他注意,只好仍然把手放下来。“哎,这有什么关系!前几年我也发过啊,你看,现在都还会有呢!”伯巍指着他自己的额角叫如烟看。
是,他也会发一颗两颗小东西,但如烟觉得不一样。在他明朗的额角上偶尔有一粒红疱,无损大局,但在她这张小脸上出现小疙瘩和大红疱,情况绝对比他严重,绝对是毁容!
——————————————————————————————-注1:真zhèng
的戏子,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做的。平常如果喜欢哼两嗓子,那算是“戏剧爱好者”,到了“票友”的程度,才能真zhèng
上台唱一出了,有的票友在某方面的艺术造诣甚至可能比真zhèng
的角儿还要高,但票友是不以戏谋生的。从这个角度说,荧某认为嘉兰的演出定性为“票戏”更合适。
2: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焉。”
3:《世说新语》上卷,“言语第二”章,“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