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猛然醒悟:他这样正直的人,不管下了多大的决心杀人,在她未发一言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仍然下不了手!

她想狂笑。这算什么呢?明明是,她的任何辩解,他都不会采信。可是她不辩解,他又会觉得不安?

她双膝放软,慢慢跪下去。叶缔剑尖丝毫不敢离开她的喉头,也跟着向下。他的眼神很是警惕:“妖孽,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dào

……”如烟含住眼泪,“我在这里做丫头,很努力的学东西,虽然觉得很辛苦,可是大概太笨了,很多事情还是不知dào。但是,大人您这么聪明、有学问,您说我该死,那我一定该死了。”

是不是应该补上一句“请您下手吧”?如烟想了想,还是不冒这个险了。万一表演得太过火,叫他心一狠应声“好吧!”那可怎么办?

他开始心浮气躁:“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的事,也不知dào

吗?盈达湖边遇见什么事开始说话、五年前是不是见过王,这个你都想说不知dào?你这是狡辩!”

“对啊,我就是狡辩,不然还能怎样?”如烟心里冷笑,脸上却愈发的楚楚可怜:“大人……湖边,小婢绊了一跤,忽然就会说话了,自己也觉得奇怪。有的人说,有的傻子傻了几年后突然不傻了,可能是脑子里的血块被冲开,大概就是小婢这种情况吧?但我自己也不明白,什么事都像云里雾里似的。几年前的事,也记不得许多,就好像一直在要饭、要饭……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见了妈妈,不知怎么就再也离不开了。然后就要很努力的学东西,不然会被打。然后……现在就会说话了,但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会写字、会背书,可比起别人来总像缺了点什么。有人喜欢我、有人不喜欢,我不知dào

为什么。可是我知dào

,苏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大人您是苏先生喜欢的人,所以,您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吧。您如果说我该死,那我一定是真的长坏了。”

叶缔的剑尖开始发抖。“快啊,快啊!既然发了抖,就好放下来了!不然万一不小心割伤了我怎么办?”如烟心里在叫。

他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声音凶狠。

不、不会吧?这样都不行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舍得放过她?他心目中的社稷到底是怎样脆弱的存zài

啊,非得杀掉她才能安全?如烟的心底开始尖叫:“——小郡爷!”她忍不住想叫这个名字。尘世间,她忽然觉得只有他这个人,是她可以求救的。小郡爷,他怎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像从前一样,搭救她,这一次是她真的需yào

人搭救的时候!

没有人来。没有任何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叶缔又问了一遍。声音有点不稳定。如果如烟再不说话,他可能不会给她更多时间了。

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想快点杀掉她,把这件事情解决。

如果她死掉,他也许会为她哀悼很久,直到白发苍苍的时候,都记着:“我曾经杀了一个孩子。她看起来是多么可怜啊!我下不了手,但为了国家……唉,为了国家,我可能冤枉了她,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份罪孽跟我一生。”

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甚至可能会为如烟念经超度。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烟真的觉得死亡的影子攫住她,像什么丑怪的爪子,从那柄秋水般的剑尖透出来,叫她全身骨胳都开始颤抖。

“我不知dào

……”她说。

“什么?”

“不知dào

,我的妈妈在哪里。”她莫名其妙嘟囔出这样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放qì

了视觉,把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肌肉上。如果他的剑尖真的敢往前递,她希望自己来得及猛往后倒、同时伸腿绊倒他,而后起身狂逃。宣悦教她一些灵巧挪动的动作,但愿在现在的情形下也能有用。她想。这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如果发生,今后必与叶缔势不两立。但只能如此了,如烟不想束手待毙。她不想死。

她先前含的眼泪,经眼睛这一闭,就滚了出来,缓缓滑落脸颊。

“咣啷!”宝剑摔在地上,叶缔几步走开,侧对着如烟,弓腰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如果你真是妖孽,做出对王不利的事,我必定除你!你知dào

么?”

如烟跌坐在地上,慢慢的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腿。好,还活着。“大家都还好啊。”她从心底不由得这么亲切的与全身打个招呼,好像慰问一群刚经lì

严峻战斗之后存活下来的士兵。

在最危急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支持她。惟这具身体真zhèng

忠实她,休戚与共。如烟清醒的觉悟到,今后她所有的劫难都要靠这具肉身去挨,所以对它格外珍惜。

叶缔又厉声问了一遍:“你知dào

么?!”如烟察觉到危险,忙用不知所措的神态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缓和下去,手依然按在桌上,默然片刻,悲伤道:“我真希望你是个父母双全的、健康快乐的孩子。你明白吗?”

如烟明白,他希望她是一个正常的、没有妖孽的嫌疑的孩子。因为他真的不希望与一个小女孩子拔剑相向。

她知dào

,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几乎杀了她,这不是开玩笑的。她的性命,本来像这个国家中任何性命一样珍贵;她的幸福,本来应该像这个国家中任何孩子的幸福一样,不应该被轻易击碎。

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一次死亡,就应该感恩吗?

如烟的头磕到地上:“多谢大人!”

叶缔走出房间正门时,苏铁就迎了上去。他来,她没有多问一句话;他走,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拿了袍子,亲手为他披上。还是叶缔自己不好意思,搭讪着解释道:“是官员里有点事,牵涉到这个小丫头,我找她问一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看他们言语能对得起来,就没事了。”

苏铁微笑着点点头:“没事就好。”

叶缔看她手指有点抖,蹙眉问:“怎么回事?”伸手去握她的手,觉得她双手如冰一样,吃一惊,脱口而出:“又生病了?”

苏铁手往外挣一下,没挣开,红着脸笑道:“看冰着你!我有点冷,没别的事。”

叶缔反手就把袍子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双手替她拉紧了领口、包住她的身子,微弯下腰仔细看她脸色,果然不太好,虽然勉强维持着个笑容,唇角却虚弱得微微发抖,便扶她到圈手椅子里坐下,低声问:“是那个罢?”

苏铁垂着头:“还好,其实没来,现在疼得不凶。”叶缔大是皱眉:“起个头就疼成这样?”忙招呼小丫头扶她到床上躺着,一边问:“依雪呢?怎么不在这儿?”苏铁躺下去,笑笑:“我有点事叫她办去了。刚刚还不曾痛呢,又没个准日子,不然她恐怕还不肯走。”小丫头接口笑道:“依雪姐姐都教过我们了,大人您放心罢!我给先生拿烫婆子去!”咚咚咚跑开。

叶缔方才在苏铁床头坐下,看了她一眼,问:“有没有好好吃医生的药?”苏铁笑起来:“怎么不吃!亏得医生调养起来,比从前已好了许多了。”

叶缔便不说话,低头对着她的被角,片刻道:“我早些救你就好。”

苏铁默然,目光从他的额角抚至他的袖口,唇角温柔抿住,唤一声“大人”,轻轻道:“大夫说我幼年失调,但也未必是那段时间落下的病根。好人家女儿患了痛症的,也有不少,您说可是?再说,纵然是那时候坏了身子,您当时并不认得我,怎么能有办法,为什么要自责呢?大人,您一切都作得很好,我对您只有感恩,您对我没有亏欠。”

叶缔听着,眼中似有泪光一闪。恰好那小丫头拿了东西咚咚咚跑回来,唏里哗啦伺候起苏铁,叶缔便遮掩着别过脸去。小丫头也没让他们有机会尴尬,只管在那噼啪噼啪说道:“这是止痛药粉,先生现在要不?那我先放边儿上了。烫婆子没有太烫罢?来,脚边再塞个……快开春了还这么阴冷,真是的,别说先生了,再结实的都怕要生病呢。我叫把药煎上了,是何太医上个月留的方子,他说等孙大夫回来,斟酌着改您去年常服的那个方。听说孙大夫也快回来了罢。粥热着现成的有,喝不喝?不用?哎呀我都叫厨房送了,那待会儿先放着罢。夜饭总好吃的。”

这一长串下来,也亏她,连个疙愣都不打的。苏铁笑一笑,等她忙完,轻声道:“你到外头打理一下,送大人走。石板路上好像还有点儿残雪,叫他们扫干净。”叶缔一愕,想说点什么。苏铁对他微微一笑。

她不是逐客,只是看出来他忙、不能久留,也知dào

他不好意思急着开口告辞,所以替他说出口。

说她冷静也好、说她温柔也好。她就是这样子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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