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奏表转到吏部及礼部的当天晚上,叶缔就招待了一位客人:宋家二老爷。

他是叶缔夫人宋白仙的亲叔叔,宋白仙自幼与他感情不错,叶缔自然更不敢怠慢,礼数之周全是不用讲了,也难为他,虽然书房里头公务堆成了山,坐出来说些“请用茶”、“二叔近来可好?”这种废话,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宋二老爷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拉扯两句,重点是询问吉祥奏表。叶缔知dào

他提携的官员里面也有上了表的,心里寻思:“莫不是怕我收着王家口袋,不给他们赏么?”就索性说开了道:“二叔,侄女婿虽然有时候办事刻板一点,老是让长辈们操心,但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不讲道理的跟人为难。喜庆时节上表致贺的官员们可得奖赏,这是惯例,侄女婿并没有意思要破了它——就有这个意思,吏部须不答yīng!二叔尽可放心。何况如今的问题是粮食库存紧张,并不干银库的事,原应鼓舞百官士气,致力春耕才是正理,侄女婿岂能不明白?”

宋二老爷听得果然满yì

,拈须笑笑,投桃报李,给叶缔提个醒儿:“不过王上特别批示,要使‘奸滑者戒’什么的,也很有道理。贤婿你看看,有些人吹得太没边儿的,该敲打还是得敲打。比如我听说有个人吧,写哑子复声,那哑子可是青楼丫头哪!拿青楼给王家上祥瑞,这是个什么主意?照这个本子,就得直接给他驳了,省得人人都跑到青楼看祥瑞,说起来还是为王家凑趣,像什么话?你说是吧!”

叶缔呆在了那里。那一大叠祥瑞本子,他确实还没全看下来,忽听宋二老爷这么一提,他不知怎么就像给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呆住。直待宋二老爷最后一问,他才回过神,忙乱拱手道:“是,是!这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下官必定驳了他!”

宋二老爷不放心的再提醒一声:“驳回就行,可也别正儿八经办他,不然动静太大,须叫百官们寒心。”叶缔苦笑:“二叔放心,侄女婿都省得了。”宋二老爷点着头笑,再略为寒喧几句,摇摇摆摆走开。

门外头,他的马车正停妥了等他。他且不进去,站定了看看街景。对面茶馆的窗口雅座里正坐着个人,赫然是邱衍的叔父,总掌京畿军的大将军邱钲!钲大将军自顾在窗口的影子里出神,仿佛没看见宋二老爷。宋二老爷目光从左边漫无目的滑到右边,仿佛也没看见钲大将军,只不过抬起手、正了正冠,把脑袋上下晃了晃,挺挺肚子,咳一声,便上车走了。钲大将军脸上滑过一丝笑意,吩咐随从:“会钞。”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呢?难道说,宋家的二老爷和邱家联手打压如烟?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必要!

饶是如烟这么多心的孩子,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去。这阵子,她不过是随着宣悦学习。宣悦教如烟侯门王府里头行事的规矩,说是:“小姐这么好的资质,走出去,谁不当你是贵人家里出来的呢?只是行动间有一件两件规矩不懂的、露出怯来,看着特别的可惜。我待要不跟小姐说,实在心里难过,忍不住。但小姐要是当我是看不起您、或者想要卖弄,才怎么样的,那只当婢子什么都没说过罢!”话音未落,如烟早就两只手臂缠到她脖颈上去,泥着扭着,叫了千百声“好姐姐”,切切的要宣悦教她,宣悦果然便尽心尽lì。

她这人也有意思,不但教如烟怎么作高贵女孩子、还教如烟该怎么作个好丫头。大概越是高贵的女孩子,越有可能嫁入豪门?所以为了讨公婆和相公的欢心,难免方方面面都要懂一点,包括家务活儿、包括简单的帐目,甚至连朝中大义,都得粗通一二,这样才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才算大户人家合格的好媳妇儿。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一些知识和规矩,是要背的,对如烟来说倒也不难,反正她记性好。但还有一些礼仪动作,却非得身体习惯了,才能行得出来。

亏宣悦哪里想得来,教如烟玩些小游戏来作训liàn

,譬如如说“系银铃”,在裙腰以长丝线垂下许多小铃铛,行动间不许弄响了一个,响了就算输,据说这是为了训liàn

动姿的娴雅;还有“木头木头”,摆着姿势不动,谁先动谁算输,如烟从前在村子里也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宣悦要她摆的姿势又特别一点,据说对于训liàn

静姿有特别的好处。

如烟初听宣悦叫自己玩游戏的时候,不由暗暗骇笑,心忖:真当我是小孩子?可玩下来之后,又确实觉得趣致——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这具身体毕竟是孩子,对游戏仍然存zài

兴趣。此外,她的个性太过好强,喜赢不喜输,而宣悦每每让她羸,她自然胃口大开。

跟着宣悦,如烟练习怎样从很小的空间里尖着手指取一粒豆子、当心不撞歪旁边的木枝;练习怎样记住大篇大篇彼此没有关联的文字和图像;甚至练习怎样尽快开七巧锁。这样的修行中,她发xiàn

自己的记忆力、自制力和灵巧程度都突飞猛进,可宣悦不许她告sù

别人:“因为,这是婢子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怪笨的。说出去怕人笑呢!小姐答yīng

我,千万别说!”

如烟应下了,即使到紫宛那里串门的时候,也没有说。

紫宛这阵子很忙,妈妈教她学习新的舞蹈。她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几乎不肯出来了。练功房的木地板洒满她的汗水,如烟开玩笑说:“姐姐,也让它歇会儿,干一干罢!不然沤出蘑菇来,是吃了好、还是供着好?”

她笑了,果然与如烟坐在廊前,聊一会儿天。看到如烟,紫宛还是开心的,有特别的好感和温情,但话却没有以前多了。如烟试着说一些笑话,她点点头、笑笑,还是有些沉默的样子。如烟终于挫败的摊摊手:“紫姐姐,怎么了?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从前……你指的是,从前都是我说、你听?”紫宛笑笑,“现在你会说话了,我也替你高兴,可是……”

“可是?”如烟心里想着,静静的,没有插嘴。

她终于一口气说了下去:“可是你像得了个新玩具,玩得太开心啦!我当然也理解,可是你每当说话的时候,我老不知dào

你是在摆弄你的新玩具呢、还是真心跟我说话,所以我一时也不知dào

怎么说……总之,感觉没有以前那么自在。”

是吗?如烟怔怔的想:因为自己得到一件新武器,摆弄得太用力了,所以效果适得其反吗?

“还有,我说我不自在,”紫宛接着道:“可更重yào

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也没有以前自在了?以前你总有种出奇笃定的样子,不说话,可是件件事都在胸中。现在呢?看你成了这么快活的一个小孩子!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可总忍不住想:奇怪,过去那个沉默又能干的如烟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这个还是从前的如烟吗?想着,我就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说的不错。如烟想。自己大约已经不是从前的如烟了。

从前她是一个旁观者,等待着、揣测着、思考着,像埋在土里的毒蛇,以自己的哑作为厚厚土壤,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保护着自己。而这层土壤消失之日起,她再无退路的跃入阳光中,要开始战斗。毒牙开始闪光、关节咔咔作响,积蓄的力量择人而噬,杀人蜂磕破了蜂卵。她怎么还会是从前的她?

她怔怔望着面前的阳光和花叶,心中有点类似觉悟的样子。紫宛忽然拍了下手:“哎,这样子就对了!”

“咹?”

“以前的样子。”紫宛把左眼一眨,“我可不喜欢看你装白痴的样子。”

如烟胸腔中,心脏收缩了一下,狠狠的跳起来,撞着它上面的肌肉——或者隔膜——或者随便叫什么的组织器官,引发钝钝的痛感,警告她:不好了,这个人看穿她的伪装。她看穿她在伪装。

可是紫宛的眼中闪动那么调皮亲切的光芒,是寝室中女孩子悄悄揉着另一个人的脖子说:“喂,你也看不惯那些白痴女人吧?我们有共同的秘密。”很快活的说出来了,笃定期待对方羞涩一笑,然后就可以结为最亲密的同谋,讨论一些师长所不允许的、“不善良”的事情了。

如烟的理智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情况作出分析,唇角已经自动自发的上扬,展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有一种人,是天生觉得自己和周边的人不一样的。对于人人遵从的观念,会天然的表示厌恶;对于别人感兴趣的东西,会天然的蔑视。这种人,就是会被叫作“奇怪的家伙”的那种人。“啊,真不知dào

他脑袋里成天在想什么!”人们耸耸肩,也用轻蔑和厌恶的态度来对待他,有时候甚至带一点害pà。这种人是鱼缸里的泥鳅、穿着衣冠的猴子,天然会被同伴排斥、讥笑。他们要么拓出一片让人惊愕的新天地,要么在少年时就堕落成废物或者罪犯,中间没有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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