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如烟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于是各人归坐。如烟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如烟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注〕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如烟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如烟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自己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自己递翎子呢?这该怎么接才好?

说起来,小郡爷对如烟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自己抛头露脸。而她,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她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zhù

不可轻失。

所以如烟赶紧回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如烟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如烟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如烟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如烟知dào

自己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她改,愈加坚定了她原来的推断。她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如烟的手,就她手中笔管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如烟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她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如烟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如烟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她。如烟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如烟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她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走了几步,如烟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如烟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如烟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如烟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她不利,她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她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如烟与善儿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如烟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如烟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如烟继xù

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如烟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自己逃跑罢?推开门,她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如烟惊喜一场的,见她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介shào

:“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注: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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