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她的门口。当她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如烟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妈妈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她点点头:“出来啦?”
如烟当然知dào
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如烟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如烟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如烟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如烟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她的脸。如烟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yì
,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递给如烟一张纸。如烟接过来,借着星光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如烟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她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过去吧。”与她一起走开。
如烟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pà
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如烟轻轻的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她。
如烟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xù
,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nù
、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dào。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如烟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如烟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她肋下抱起她,很轻很轻,抱如烟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她双腿,仰面看她,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zhèng
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如烟并没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她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如烟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dào
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如烟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过来,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
粉头铺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气,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雏妓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记,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吐出三个字:“上猫刑。”
青楼里,比杖刑还要重的刑。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下身光溜溜的,套一条肥大裤子,两只猫被放进去,裤腰和裤管口随之束紧了,执刑大嫂用一条布鞭,不紧不重抽下去,记记抽在猫的身上,猫怕痛,乱冲乱抓,八把尖尖爪子不论哪里不知死活的狠抓。贴虹尖声惨叫,拼命挣扎,可她手脚都被绑在春凳上,哪里挣得脱?两条腿是张开来绑定的,想并得拢些都不能,任那对猫一把一把一把一把的狠抓!刑裤里渐渐有血渗出来。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听她的惨叫,就够让人害pà。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达到的效果。
如烟悄悄在屋外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依然叫人掰着她的腿,绕场一圈,将伤痕示众,教xùn
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罚!”等语。
如烟头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两口,准bèi
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她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儿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这恐怖的人世间。
李斗抱着她,慢慢抚她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吧。”
如烟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摇头。
他是贵客,理应由她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李斗并没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门口时,他的步履有点踌躇。
倘若紫宛还在吃醋,他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嗨!他可不是四处偷腥、回来还能低声下气那种男人。他流连花丛流连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刚刚弹琵琶的楼上了。
她捧着个瓮儿,立在门前路上,看见了李斗,便举步走来,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将瓮儿封口拍开,一股浓馥的酒香立kè
在夜风里荡漾。李斗鼻子抽动了一下,神情在赞叹:“好酒。”
紫宛平静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过酒瓮,仰头一干而尽,立kè
瘫向地上。紫宛带的小厮立kè
抢上来扶住了,连拖带抱将他弄回房去。
如烟微微一笑。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与紫宛重修旧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亲切的红颜知己。而她夺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会更小心、更隐蔽。
如烟的唇角悄悄弯成那么愉快的弧度。
聪明的女孩子真叫她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点心碎神伤的意思,淡淡瞄如烟一眼,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就要转身走开。
如烟赶上去,拉住她,将手向自己一指、又摇了摇;再向她一指,双手比个花朵向天空开放的姿势,再热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双眉依然锁着愁,勉强应付道:“你是说,叫我放心,你不会抢李星爷,因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仓促的冷笑一声,“你当然抢不走他。谁也抢不走他。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
如烟摇头;用手圈一个很大的圈,向李斗离去的方向比比,摇摇手;再指一指她,向刚才划出的圈中点一点,再次摇摇手;然后踮起脚尖将双手拢向她的心间,合成花苞样子,慢慢升高、开放,高到很高很高,把双臂都尽情张开,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后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我也是这样决定的!你怎么能说中我的心思呢?”
如烟笑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适合与自己联手的女孩子。
于是如烟把妈妈的乐谱拿出来交给她,在地上划字,说这是托李斗填词儿的。紫宛低头看字时,脸俯得离她比较近,红红的眼圈儿格外显眼,眼上的泪痕也并没有完全干。她伸出小手去抚它,紫宛微微一躲,看如烟一眼,如烟眼里都是诧异和怜惜的表情,在地上划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样子,又补划一句:“这样我会害pà。”划完了,眼里逼出泪光盈盈,在眼眶中盛着,并不落下来。紫宛不由得抱住如烟。她极其感动,连如烟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
然后她在如烟耳边轻轻说:“没办法,女孩子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如烟眼中那两汪虚假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