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zhù
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sù
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liàn
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yào
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bù
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yào
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wài
,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这个孩子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如烟走来。
如烟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如烟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如烟答yīng
着。她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如烟,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dào
,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如烟说过话!如烟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如烟,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烟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愤nù
、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nù
、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xù
嘲骂。如烟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xù
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目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如烟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不是好**,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谁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如烟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