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旁边是一片湖塘,湖面是密集的枯荷根茎,春夏之景应当很是漂亮,但此时只有一片残败之象,寒风冷冽地吹,呜咽的声音竟然有些刺耳,衣袂被吹得飘起,刘承祐却似无所觉。
此时刘承训,虽然笑容温和,但与平日里带给刘承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文弱之感,消失了。两兄弟对视了许久,刘承祐摇头道:“大哥说的什么胡话。”
“我的头脑很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刘承训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叹了口气:“大概是,人之将死的缘故吧”
眉头不自主地蹙了下,刘承祐面无表情,仍旧与刘承训对视着:“父母兄弟皆盼大哥早日康复,大哥何故如此消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太医说得虽然隐晦,但我清楚,药石无救。”刘承训平静地说,声音低沉:“先走一步,累父母哀恸,日后不能侍孝于他们膝下,却是为人子的罪过了。”
“不过,还有你与三郎。”刘承训笑意内敛,却是满脸的坦然。
闻言,刘承祐没有说话,仍旧观察着刘承训,心中则猜测着,他找自己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咳咳!”受冷风激,刘承训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几嗓子,端起案上的酒杯,就欲往嘴里送。见状,刘承祐直接探手按住他:“大哥的身体,不便饮酒。”
以刘承训此时的气力,自然被刘承祐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干脆不挣扎,晃着脑袋,目光澄澈地看着刘承祐:“二郎,来陪我喝几杯,这,也许是我们两兄弟最后一次对饮了。”
此时的刘承训,完全可以用洒脱来形容,被其注视着,刘承祐慢慢地松开了手。
见状,刘承训嘴角的笑容又绽放开来,亲自给刘承祐斟上一杯,朝他示意了一下。刘承祐麻木着一张脸,举杯相应。
“咳咳”喝了口酒,刘承训显然是被呛得厉害,脸胀得通红,不过两眼之中却看不到一点痛苦之色。
“二郎应该知道,我以往是很少饮酒的,但是自大汉立国以来,却是喜好上了这杯中之物。想知道是何缘故吗?”刘承训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壶。
被刘承祐一把夺了过来,替他斟上,又给自己倒满。酒水入杯的声响很清晰,还冒着热气,不过,他没有回答刘承训的意思。
他是看出来,刘承训这是找自己来一诉衷肠的
“你还是这样啊!”刘承训也不以为意,抿了一口酒,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自顾自地说道:“借酒消愁啊。愁自何来,自二郎你啊。”
“二郎,你可知,自大汉立国之后,为兄对你,是又羡又嫉”刘承训一种坦然的心态,正面对刘承祐诉说着:“耳闻你统军在外,战功赫赫,痛击契丹,名震天下,众军慑服。我这心里,端不是滋味。”
说到这里,刘承训又笑了,笑得苦涩,还有些许羞臊:“为兄者,竟然对自己的弟弟,抱有嫉妒、敌对之心,还有心打压!”
听刘承训说到这儿,见他一副愧悔的模样,刘承祐表情终于变了变,这说得他,有些自惭形秽啊
嘴角扯了扯,刘承祐说了句没营养的话:“大哥你喝多了。”
这才两杯酒下肚。
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裘袍,刘承训又喝了一杯酒,眼神迷离了些,幽幽然地说道:“二郎,我其实知道,你想当太子。”
瞟了刘承祐一眼,见他端着酒杯,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刘承训继续说:“不怕你笑话,一直以来,于继嗣之位,我一直都视之为囊中之物。直到,二郎你崛起于行伍。”
“其实,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过于文弱,又心慈手软,行事犹豫,实非乱世之君。而如今这个天下,是武人的天下。原料想,天下崩坏,是人心丧乱,欲以仁德感化,收拾了人心,自可使天下宁定。但是,一直到如今,我才慢慢明白过来,若无武力支持,仁德何以入人心!”
“入汴之后,群请立太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想主动请辞,将储君之位直接让于二郎你的。”刘承训渐渐说到了兴头上,又喝了一口酒:“但是,心中又存着那么一丝期望,期望我们兄弟能够齐心,共同卫护大汉江山”
“哈哈!实际上,我就是舍不得太子之位,那可是半君,日后可继承大汉江山的咳咳咳”说着刘承训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边咳边笑,笑容里满是对自己“虚伪”的讥讽。
“眼瞧着你在军中,影响日渐增大,有人建议我早作准备。”
“是杨邠?”刘承祐终于主动开口说了句。
闻言,刘承训捂着胸口,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一脸正色,却又左顾而言他,对刘承祐道:“二郎,如今的大汉,虽然已平静下来,但实则内忧外患。南边诸国割据,北有契丹血仇,各道州节度心怀鬼胎,天下民心亦远未依附于大汉。当然,更重要的,是朝堂之上,宿臣老将多猖獗,得意忘形,争权夺利,贪渎聚敛成风”
听刘承训这么说,刘承祐神色倒柔和了些,自己这大哥,却是看得清楚。
“国家草创,经纶初构,一切以稳定社稷为先。然已生之弊病,想来在父亲与你的努力下,迟早都会革除。”刘承训用一种交代后事的语气,对刘承祐告诫道:“二郎,我观你行事,过于冷厉,性格过于刚烈,处事过于强硬,当此乱世,自当用重典,然一味如此,终究不是好事。日后为政,少行杀戮,多怀仁恕之心,需知兵强终究只是一时,仁道服人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
刘承训眼神渐迷离,看他竟然教育起治国之道来,刘承祐这心头,却是泛起些怪异。
“二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突然的,刘承祐期待地看着刘承祐。
“你说。”刘承祐眼中闪过疑色。
“日后,留杨邠一条命!”刘承训幽幽地说道:“杨邠乃大汉元臣,长于吏政,然不识大体,为政专横,与你之间必是矛盾丛生,不可调解。但他终究只是文臣,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只盼你在清除,大汉朝堂上的这些元臣宿旧时,多些耐心,勿要过于狠戾,他们,毕竟是国家的功臣”
“大哥你说笑了。”刘承祐温声说。
“你要答应我!”刘承训抓住了刘承祐的手。
此时的刘承训,思维似乎有些紊乱了,但那双眼睛却是十分地明亮。被其期盼地望着,刘承祐轻轻地点了下头。
刘承训身体放松下来,抬起微颤的手去拿酒杯,一口饮尽,面上兴致又来了,饶有兴趣地望着刘承祐:“二郎,你同我说实话,有没有想过武力夺取太子之位?”
闻言,刘承祐眼神飞过一道愕然,回视着刘承训,很是干脆对回答道:“没有!”
刘承训一直注意着刘承祐的表情,闻其回答,呵呵一笑:“我信你!”
“二郎,你还记得当初在晋阳的时候”
接下来,便是刘承训碎碎念念地,说些刘承祐“不记得”的往事,动情怀念,感情真挚,让刘承祐都不禁有些感动。一直到,刘承训扛不住冷。
离开魏王府的时候,刘承祐心情没来由地有些沉重。事实上,刘承训那些话,对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但就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同时,他也知道,刘承训是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季了
天福十二年,冬月二十,夜,雨木冰。在这个凄冷的雨夜,大汉魏王、开封府尹刘承训,薨。
皇帝刘知远哀恸不已,竟至昏厥,废朝三日,下令东京全城缟素,为刘承训披麻戴孝。以刘承训贤明彰于世,东京百姓,多怀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