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非是被他们欺负着长大的,这条街上的人,就算没有自己动手揍过他,也是对他的糟糕境遇袖手了五年的旁观者。事到如今,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而丛非就成为了一个不知用了什么方式上位的小人,他们则是敢怒不敢言的受害者。

原本秩序井然的街道因为他的出现,立马开出了一条道路,人们避他如地表沾了污泥的恶心生物,站得近了就会被甩一身污点。

丛非倒是无所谓,从小被打过来的,现在只是受人白眼,又怎么会抱怨。

他安然走在自己那条康庄大道上,他的自若神态,在别人看来,却是一脸来自上位的自傲。

“装什么……”

有人躲在人群里这样说道。

他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

即使未来的道路像眼前的空街无人陪伴,他也不在意。既是丛净把他捡回家,他便只跟着他。如果有一天丛净仙逝了,那他在这仙境再无留恋,到时候,他一定要天涯海角,把各处走遍。

他想看看,其他的颜色,也想体验,丛净口中所说的人族情感。

虽然丛净口中的感情听上去都很低劣,但是他生生从这低劣中听出了别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喜悦、愤怒、嫉妒、贪婪,似乎都是正常的,它们被称为人之常情。

和无欲无求的仙族不同,丛净一向主张的仙族气韵,应是如同一尊白玉雕像,只余清冷,而无温度。可是这样,还算是生灵吗?恐怕魔族都要比他们有生气些。

恐怕只有丛非自己清楚,他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看书,他看似认真专注,其实思绪总会飘出很远——人间、妖都、血池、魔界,他总会去的,只是无论想象着去哪、到了哪里,他行走的路,也只是他一个人……

一个人……

正是他这么想着时,他正前方十步远处,一个捧着书、戴着眼镜的小仙族从拐角走了出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今天这条道路那么空旷,也不管自己面前是什么人,只顾读书。

丛非好像知道这个孩子,丛宁师兄带的弟子,算年龄,该叫弟弟,算辈分,得叫师伯。

丛非觉得,他比起自己,才真真正正是个天才,过目不忘,博览群书,不像他,只是法力多了些,性子淡了些,就受到丛净的偏爱。

他停住脚步,侧开身,想让这个孩子先过去。

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刹,围观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动手了,像是针对他的墨色双瞳那般,几注黑色不知名液体泼了过来,丛非退后一步,完美避开,面前那个孩子,被泼了。

连书同脸带衣服,一点不落。

丛非愣住了,下黑手的人也愣住了,更懵的是专心看书遭了无妄之灾的丛荣,他抬起头,从沾了墨色的镜片后面露出他茫然的纯白双眼,扫视了一圈围观似的人群,又看了看另一边憋笑憋得有些扭曲的丛非。

再低头,那一页书已经全黑了,这可是他托师傅从仙君殿带出来、今天要还的。

“……谁干的?”顶多四五岁的小孩扶了扶镜框,对着那群陌生人与丛非怒道。

丛非倒是惊讶,除了丛净,还没人对他如此一视同仁过——一视同仁的怪罪,也是一种一视同仁。他面对这孩子,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无辜得很。

丛荣转头就把恶狠狠的眼神射向人堆里,只是人多口杂,始作俑者早已溜走,徒然浪费时间。

他很快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就算把那人抓出来,恐怕也无法挽救这本书和身上的衣服了。轻微洁癖症状患者恶狠狠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墨汁,想擦干净,却是更花了。

“别擦了。”丛非看不下去,蹲下身,递给他一方干净的纯白帕巾。

丛荣却不接,只把袖子翻了一面,继续擦脸。

边擦边道:“我这身衣服,反正也脏了,干嘛还要弄脏你的?”

丛非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收回手,人群也渐渐流动起来,不再堵着他不放,眼角余光却见,丛荣手上的书,很是眼熟,似乎是丛净殿里的。

丛非从正忙着清理自己的丛荣手上把书抽出来。

丛荣一下急了:“你干嘛?!”

伸手想抢,却发现自己两手乌黑,不禁停在半空中。

丛非把那被墨浸得透透的书页拎起来,摇头道:“这可是仙君珍藏的书。”

丛非还想说些什么,只见丛荣一张花脸,眼镜后面似有水雾弥漫,用力撇着嘴,小脸憋得通红。

“你,要哭了?”

“……没有!”真的哭了,两滴眼泪毫无征兆,啪嗒啪嗒掉下来。

“别哭了,我来帮你想想办法。”丛非对哭包完全没有抵抗力,看看第二页都被墨水沾染的藏书,感觉为自己揽了一件大事。

他稍作思索,好像记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禁书上看过一道时间术法,如果可以使这本书的时间倒流,回到污损之前,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只是,他对那法术既不感兴趣,也不像丛荣有过目不忘之能,边发呆边翻过去,能记得还有这条就已万幸,他还是得把那本书找出来,对着步骤施法。

丛非宽慰了丛荣两句,让他先回去换身衣服,约好在原地回合,等他把那本禁书带出来,再帮他复原。

丛荣憋住泪意,点点头,如他所说的,回到住处,脱了脏衣,清洗脸上的墨,只是仙境的墨似乎太浓了些,几乎洗掉了一层皮也没彻底洗净。丛荣怕让他久等,也来不及再清理,抓了件外衣就跑出门。

他边赶路边穿外衣,来到了那条街上,丛非还没到。

他舒了口气,才想起来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实在没有仙族之风,他趁丛非没到,理了理衣襟腰带,装作他是悠悠走过来的假象。

他估摸着,丛非也该到了,可是他等了许久,久到双腿麻木,丛非都没有回来。

再见他,已是十多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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