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宁迈着他那一双长腿,从丛荣身后走出来,正撞上是非双眸漆黑、目空一切的目光,眉头止不住地抽了两下。
再抽他千次万次,也不能消他心头恨意一点两点。
那双眼睛——弄脏了整个仙境的眼睛,是他这辈子放不下的怨念。
……
三十五年前。
丛宁还未上位,仙境当权者,仍是丛净,那一日,他们在街边一片喧闹声中,捡到了一个孩子。
年纪尚小,衣服在仙族之中是少见的褴褛,他被一群稍大些的孩童包围着,看起来像被欺负了。
丛净伸手掸掸并未沾到灰的衣物,好像被那群小仙族污了似的,摇了摇头,向他们走去。
丛净再爱管闲事,也不至于插手小辈的胡闹里,只是那群孩子注意到他的一瞬间,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不好的事,纷纷四散而逃,被围在中间殴打的小孩一时还有些蒙,不知道为什么攻击突然停下了。
他还保持着蹲下的防御姿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那群小孩都不见了、只有两个陌生的大人站在自己面前,无声地站起,理了理破旧发黄、四不像的衣服,对他们沉沉低头行了一礼。
丛荣在对上那孩子的瞬间就清楚了,他被众人排斥的原因——他的那双眼,竟是深色的。
这在仙境可以算是万年来绝无仅有的事。
仙境中人,白发白瞳,肤色也如同白纸,再加仙人崇尚纯白,不仅是衣着、就连建筑都是清一色的浅色调。
他这双眼,让他变成整个仙境的异类,恐怕他初生睁眼的一刹,他的生父生母就选择了抛弃他吧——这件事如果放在丛宁身上,恐怕宁愿掐死在这个孩子,也不会让他污了仙境一片雪意,看来他的父母还是心有不忍,只让他自生自灭,不下杀手。
丛宁很惊讶,他竟然能活到这般年纪,凭他这双眼,难道不应该在被抛弃的第一年就死在路边吗?
丛净也很惊讶,讶异的点和他的爱徒全然不同。
他一向觉得,近来的仙族小辈们,都太闹了,若不是披了一身白皮,说是人间的孩童也有人信。这些后代,早失去了仙族该有的超然,甘于落入凡尘。
但是这个孩子的模样……即使发丝凌乱,衣衫褴褛,满脸尘土,身上还有几个鞋印,但丛净还是从他小小的身体里看到了属于仙族的灵魂。
至于那双眼……
丛宁还没反应过来,丛净已然把那尚不知情况的黑瞳孩子抱在怀中,像个逗哄着孙子爷爷。
“尊上?!”丛宁看着那脏兮兮的人就这么落在仙君怀里,惊呼道。
丛净不管他,只问那个孩子道:“可有名字?”
那孩子摇头,面上不露喜悲,对于他而言,名字,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本尊为你取,‘非’字如何?”堂堂仙君正儿八经地问着一个五岁小儿的意见,“你这双眼,在仙境中很是特殊,是非常之物,为你取‘丛非‘之名,如何?”
……话都说不利索,能懂什么?
丛宁刚在心中念完,小丛非就点头了。
从此之后,丛宁就开始了几十年不断的噩梦。
丛净早已不收徒了,一心在为仙族的寿命烦心,可他对丛非破了例,让那小子成了他最年少的关门弟子。
一个自己百般看不惯的路边野孩子,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己的小师弟,一般人都无法接受,更不巧的是,丛非并不是个庸庸碌碌的无名之辈。
他天赋异禀,法力似乎天生就要比别的仙族多,只在丛净手上教过一年,就小现锋芒。
丛净时不时地还在丛宁面前提起他,说,他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如果早生个十年,或许就能培养他,成为下一代仙君了。
丛宁违心陪笑。
可是丛净那半说笑、半试探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意识到,那个孩子,会成为他的竞争者。
和一个长着黑瞳的孤儿争仙君的位置?想想都觉得耻辱,他已经抢走了他的老师,现在还想与他争已经半个在他手中的仙君之位。
丛宁从反光的镜面中看到了自己的笑脸,扭曲狰狞。
那个孩子在他的面前,转眼长到了十多岁。
丛净把他照顾得很好,再也看不出那日路边的落魄模样,身形拔高了许多,仙法也逐年精益,已然成为仙族中拔尖的那一拨,少年有成,指日可待。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遇到什么都一幅无所谓的表情,当他用被群殴过后的淡然面孔低头对丛宁道一句“师兄”时,丛宁的身体中不知翻涌着什么,几乎把自己的胃酸都逼出来。
几次他要忍不住对这个孩子做些什么时,丛净的声音总是适时地响起。
“来了?”
他只能压住杀意,与仍在低头行礼的丛非擦肩而过,不理他,只回丛净的话:“来了。”
仙君的殿,只有丛宁与丛非能进,而关于那些实验,是独属于丛净与丛宁的秘密。
丛非折身关上门,自己去寻些事做,要么在街上漫无目的晃晃荡荡,要么拿本书躲到哪里,看上半天。
今天,他选择往街上去。
丛非从来不掩藏他的双眼,如若他真的在意,全然可以给自己下一道仙法,掩藏瞳色。
甚至在很小的时候,他也可以选择装一个盲人,这样也不至于像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仙境无人不知,仙君身边跟了一个黑瞳小仙,仙法高强。
跟着丛净,让他的身份高贵了不少,即使有人看不顺眼他,也不敢当面发作——就连丛宁都得忍着,何况是那些没权没势的普通仙族。
他穿街而过,街上有许多他记得的脸——旧相识、新面孔,都有,只是无论新旧,他们的表情都出奇的相似。
讥讽、不屑、嫉恨,还掩藏着一丝丝惧意。
就像丛净说的,仙不像仙,倒是越来越像人族了,被七情六欲掌控,几乎要淹没了他们纯白的一颗心。情绪把他们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像个乱糟糟的染缸,染不出什么好看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