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本是站在月僚身后,却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离开了。
与灵之相识以来,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时候的她,不可能被说服,也不可能被阻止。
他不行,月僚不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了……
屋外传来“轰隆”一声,山神压抑到极限的情感像是山洪找到了突破口,随着妖力一泄而出,地表裂开,山河震动。
这声巨响像是山神在无声地呐喊发泄。
灵之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说好要与他作伴,共同度过这漫长的生命,最后她却要先走。而这一走,便是永生不能相见了。
即便如此,她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灵之收起心中一丝悲悯的情感,看向面前的人。
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最重要的,是说服这个人——这个孩子的父亲。
月僚微微低垂着头,看起来莫名地有些伤心……
“月僚。”灵之放软了声音,轻唤他道。
“我在。”月僚抬起头,言语平静,眼神却有些空洞。
灵之感觉自己的心抽了一下,她从未想过那个高傲的人,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如果不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她宁死都不愿看到他悲伤。
“月僚……”灵之上前一步,主动拥住了他。
她心软了,在看到他受伤的表情后,她就心软了。月僚担心他语气太重伤到灵之,灵之又何尝不怕她的反应伤到月僚?
“你……”
你没事吧?灵之想问她,声音却突然染上了哭腔,她本准备好好与他讲道理的,眼眶却不受控制的发酸……
月僚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叹了口气,伸手反抱住灵之,低沉声音道:“我没事。”
他担心她,她担心他……命运总是弄人,即使他算尽天下之事,也从不敢小看命运。
“月僚,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下山吗?”灵之在他怀里蹭了蹭,露出隐隐有泪的半张脸。
“难道,不是因为觊觎我的美色?”
月僚故意说笑,成功让灵之扬起了嘴角。
“讨厌。”她轻捶了月僚一下。
想到那时月僚虚弱动人的模样……的确如同出水芙蓉,娇柔可欺,现在想来,堂堂月僚受了点伤怎么会虚弱成那样?恐怕还有做戏的成分在里面……
她当时并非毫无觉察,只是就算知道,她还是出山了。
可能是因为活得久了,她的直觉很准,在见到月僚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人并非坏人。所以再有什么异样,她也没有太过上心。
现在回想,月僚的演技,可拙劣得很。灵之想到月僚那时装模作样百般引诱的手段,有些好笑,但这之中,到底还是有一句话,戳中了她的心。
“你曾说过,外面的世界里,众生万物都很自由。”
“没错。”月僚记得他那时与灵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编制、真假参半的话语,“众生万物,虽都自由,但是我隐瞒了,他们同样也有着许多身不由己。”
“我知道。”
“……你知道?”月僚有些惊讶。
看来月僚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小傻子了,灵之轻轻笑出了声:“这世间怎么会有绝对的自由?我知道的。可我还是想和你出来,我想见识见识,世间的另一种自由。”
月僚听了,一时哑然。他当初设计引灵之出山,顾虑到她是山神极为珍视的存在,为表尊重,不仅未用言灵,也不曾动用读心……
他还以为自己真的骗到了她,没想到,竟是她骗了他。
他本以为这段关系会由欺骗开始,再以欺骗结束,可现在,开始是真的,结束也算不上虚假。
这小女妖,真是不得了……
月僚把灵之腹中孩子的麻烦事抛却脑后,他想和她聊聊天,他觉得自己可能从未了解过眼前的她:“现在,你见到了另一种自由,觉得怎么样?”
月僚言语平淡,恢复成了灵之熟悉的他,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下来。
灵之眼眸转动,靠在他的怀中看向窗外的天空,没有结界的遮挡,湛蓝的天仿佛触手可及。她缓缓开口。
“天下那么大,在这里,大家只要愿意,就能遇到从前不曾遇见的生灵,他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陌生、变为熟悉,最终,或是白头到老,或是成为陌路,或是点头之交,或是反目成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到这种地步,我很想听,也很想亲身经历。
“在结界中遇见你时,我突然就有了这种想法。你与结界之中的生灵不同,你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陌生的故事。所以我想要听听你的自由,你的身不由己。
“现在,我也身处这样的世界中,我也应当与你们一样,有我自己的自由,有我自己的身不由己。”
月僚摸了摸她的头:“那你的自由与身不由己,又是什么?”
灵之沉吟片刻,决定打破这个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这件事,不论过了多久,都是要处理的,拖延得一时的温馨美好,最后也只会碎得更为惨烈罢了。
她从月僚的怀抱里微微挣脱,抬头仰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想生下我的孩子,这是我的自由。我没办法杀死我们的孩子,这是我的身不由己。”
她一句话像一把刀,深深扎进月僚心里。灵之那双被他伪装成黑瞳的双眼,像两个黑色漩涡,几乎要把他吸了进去。
他输了……他没有办法从灵之的手里抢夺她的生命——现在的状况,就像是灵之怀中抱着一只他与山神都十分珍视的美丽瓷瓶,可她谁都不让。是继续抱着,还是摔在地上,只能由她。
月僚退让了,眼神低垂下来:“你……说的没错。”
灵芝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成功了。
就在灵之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臂突然被月僚拉过,她一抬眼,只看见一双纯白的瞳孔。
瞳孔的主人发丝飞扬,灵力像雾气一般从他的身体中流出。
他对她说:“你不能死。”
仅仅四个字,听在灵之耳中,像是神音一般不断回响,这句指令好像浸入她每一处肌体,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这是,言灵。
灵芝呆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月僚闭上双眼,收了爆出的法力。
他刚刚对灵之施展言灵时用了全力,比对战龙族时更加认真,这是他,月僚,此生最不能失误的言灵。
他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墨色的瞳孔,他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眼眶湿润的灵之,轻轻抚上她的眼角: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我只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