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从山上小妖口中得知,灵之被一白衣道士拐下了山,前来兴师问罪的山神。以往平静如同一池墨色深潭的他,如今也是被狂风卷起,掀起波涛。
“你三日前约我出山,所谓何事?”山神到底还是山神,即使心中怒火万丈,也并未失去理智,他在给月僚机会,解释的机会。
月僚知道山神想听到什么,他想听自己说,那日自己确实是有事找他商讨,而非故意引开他,再伺机入山,去找灵之……
他都知道,可他轻笑了一声,选择对山神实话实说:“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样,我并未打算为自己辩解。”
“……”行苟且之事还如此光明正大毫无悔意的,他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
山神正要责问,月僚却先发制人:“山神兄在鬼市就找到我们了吧。”
在灵之气呼呼地跑远、与自己分开时,月僚就感受到身边出现一股被压制着的强悍气息,虽是如崇山恢弘,却是如山海般稳重,不显杀气、不显情感,这气息,他怎能不熟悉。
山神终于追来了,比他想的要慢一些,想必是自己这一路上两次使用“神行”,才让他摸不着头脑。
月僚眼睛一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给自己附加了名为“匿形”的言灵,隐了身形气息,跟在灵之身后。看着这个小丫头火冒三丈之下,在人家的摊子上一通胡闹,月僚一边笑看热闹,一边抽空看了眼同样藏在暗处的山神,他的脸色,可不能说好看……
月僚虽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山神却也清楚,自己的伪装骗得了天下所有人,万万不可能骗得了他,而这狡诈的狐狸闷不做声,必是有其他打算。
月僚的这个问题,山神一点也不意外,他淡然应道:“是。”
“那你为何不选择在鬼市把我痛扁一顿、拉着灵之回山,却选择避开她,大清早的单独在这儿等我?”月僚戏谑地反问道,眼角弯出的一抹弧度,反射出朝阳的一缕光芒,像极了一只立耳白狐,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月僚紧紧盯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山神道:“是不是觉得,那朵花儿,比起养在你身边,还是生在这广阔的天地更为耀眼?”
“……”山神再一次说不出话来,他的确是抱着怒意找到月僚的,他也一直在想,如何给灵之开一个先例——她是受人蛊惑出山,并非自愿……所以……
真的并非自愿吗……山神反问自己,她眼中对外界的向往,日渐明显,他看着她长大,又如何不知道。也许不是月僚,她也终有一日会离开自己吧。
山神好久好久没有生过气了,几乎要比一只妖的寿命还要久,刚刚燃起的一丝怒火,就被自己的猜测硬生生地熄灭,像一盆冰水毫不留情地倒在只剩火星的火堆上,除了寒意,哪里还能感受得到一丝火气?
山神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找到了灵之的身影,月僚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他要找的一人一妖都在面前,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因为他在灵之的脸上,看到了他好久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是她刚刚修成人形、拥有双脚的时候,她拉着自己跑遍了整座山,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于她而言都是如此新鲜,那时她的笑意,深深地感染到了他,她的笑脸让山神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自己的存在,能让一个小妖露出这么开心的笑。
可是这样的笑颜,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消失了,本来活泼的灵之在他的山上,表情渐渐消失,双眼渐渐空洞,她的模样,似乎与自己越来越像了。他能容忍她所有的胡闹,顺从她除了下山以外的所有要求,可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再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让他觉得如沐暖阳的笑意。
她每日都一如往常地散步、一如往常地微笑,简直像被人操控的傀儡,没有灵魂。
可是跟着月僚下山的灵之,却像重新活过一样,她会气得说不出话,会好奇地左顾右盼,会为同族的遭遇感到怜悯,甚至会出手与人打架——他心中一直以为灵之只是个柔软的小灵芝,竟未发现,她已成长到了令他感到陌生的程度。
月僚他说得没错,灵之比起在他身边,还是在外面更加快乐……只是……
“你有此打算,为何不直说?”山神怒的,不只是月僚带了灵之下山,他这一生鲜有好友,月僚算是一个,可他认定的友人,却欺骗了他。
“我若直说,你会让我带走她?”月僚反问。
“不会。”山神想都没想。
“那便是了。”月僚坦然地一摊手,“我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月僚这句话似乎扎到了山神的伤口,他难得声音拔高,“我前些日子还见你从一人间女子的屋中出来,两人亲密至,你现在说非灵之不可?”
月僚想了好久,才回忆起山神说的是哪个人:“啊~那个啊……”
他微微摇头道:“那不一样,与人间女子,是为天下,而与灵之,却是真心。”
“真心……”山神听了不禁气得摇头,“你的心上,只有天下,又何曾有过其他?”
“有的。”月僚答得肯定,朝阳柔和的光芒笼在他的脸上,似乎给他也罩上了一层名为温柔的光,若不是听见月僚下一句话,山神真的要以为他改性了。
只听月僚义正言辞道:“若把我的心分为一百份,那她便有其中一份。”
“……”
月僚觉得自己快要把山神气死了,连忙又说道:“这已经很多了。”
“你……”
月僚看着面前双拳颤抖,似乎马上就要一掌妖力轰杀过来的山神,摇着羽扇无奈反问道:“这天下,有成百上千的生灵,他们只能分我心上的九十九份,而灵之一人便占了一份,你说这多是不多?”
山神几乎说不出话来,他那么大岁数,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