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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半夜时分,连续几天的守灵让姥姥的后辈们一个个疲惫不堪,此时大家也都顾不得脏净,一个个委顿在棺材前的地面上,垫着一些稻草、麦秸什么的,或躺或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是大舅可不敢睡。他牢牢地记着姥姥一个月前说的那句话:三天之内,不得盖棺!按照大舅对姥姥的了解,老人家神神叨叨了大半辈子,这句话绝对不会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这三天之内,姥姥的棺材里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是长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都要照顾好姥姥最后一程。

其实那时候,大舅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老娘的尸体光溜溜地躺在棺材里,而且棺材还没盖上,要是有什么猫啊狗啊或者是老鼠黄鼠狼啥的钻进去,把老娘的身子给糟蹋了咋办?!而且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要是这时候有什么活物惊扰,死去的人是容易起尸的。老娘矜持了一辈子,可不能到最后因为自己一时疏忽晚节不保,真要那样,恐怕他一辈子都安稳不了。

然而不管大舅的心智怎么坚定,他那时候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精力都跟年轻人没法比。这么连续几天折腾下来,忍耐力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他一个人照顾着灵堂前的香火灯烛,忽然一阵深深的倦意袭来,竟然就这么坐着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dào

迷糊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大舅就感觉有点冷,好像有一种突然间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潭,或是被人用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从头浇下一样,总之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一个人乍一从睡梦中惊醒时,大多会有一刹那的懵懂状态,此时的大舅就是这样。他一睁开眼,首先的反应就是外边下雨了。因为在他耳边有一种‘淅淅沥沥’宛如秋雨般密集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有一种特别的阴寒沁人心脾,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然而这只是一瞬时的感觉,接下来他马上发觉了不对。因为那种声音和阴冷显然并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姥姥的棺材!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发xiàn

灵台上的那两支白蜡的火焰一直在不停地‘噗噗’发抖,火焰的颜色也从亮白转成了一种阴惨惨的淡青。惨淡的烛光摇曳着,映照在周围熟睡中的每个人脸上,光影陆离,姿态各异,一个个脸上被烛光照射的部分都透着一股毫无生机的青白。在大舅那一瞬间的感觉里,这些人竟然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尸体!

巨大的恐惧感一下子便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那一刹那间他如坠冰窟,如临鬼域,简直已经失去了哪怕有一丁点动作的勇气。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周围的那种阴冷之中,似乎与他有着某种血脉相连的亲切,虽然将他包围得密不透风,却又像是一种透着留恋和慈爱的包容。他本能地感知到了一种信息:这种阴寒虽然冷厉,对他却没有一丝恶意。

大舅猛地站起身来,本能地向姥姥的棺材走去。那里边是他的娘亲,生与死、阴与阳,并不能隔绝那种与生俱来的亲情。他浑身汗毛直竖,却已经忘记了恐惧,因为此时他已经开始担心,老娘的棺材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而就在大舅起身的那一瞬间,守灵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双眼。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惊悚,目光随着大舅的脚步缓缓移动。

夜是如此的寂静。棺材里的窸窣声依旧时断时续,而且还逐渐掺杂了一种啜泣般的呻吟。众人眼底的恐惧更盛:那种呻吟声非常熟悉,因为,那是姥姥的声音!

巨大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哪怕是活动一下身体的勇气,每个人的眼神里仿佛都写着一个词:尸变!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尸变的传说由来已久,向来在乡村传说中就属于甚嚣尘上的级别,更何况,姥姥临死之前还有那样一种有悖常理的古怪安排。

大舅的动作好像也颇为艰难,就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阻止他往棺材前边走一样。不过那种力量很奇怪,既像是在阻止,又像是在吸引,就像是一个矜持的美人在洗浴的时候遇到了某种危险,她既盼望有人相救,又害pà

被人窥见了隐秘一样。总而言之,大舅心里非常笃定地相信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棺材里的姥姥遇到了麻烦,她在向自己求救。

不过是一米多点的距离,大舅却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当棺材里的景象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一种深深的震撼和悲哀蓦地盈满了他的脑海,刹那间,这些年围绕姥姥身上所有的谜团全都迎刃而解了。

当时棺材里的情景,是过了多年之后大舅才说出来的:当大舅俯身往棺材里看的时候,姥姥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一条碗口粗的斑斓巨蛇正蜷缩在厚厚的棉被上,将一口并不算小的棺材填得满满当当。这还不算,这条巨蛇的头部并不是蛇,而是保留了姥姥的头颅。只不过,姥姥的嘴里时不时会伸出一条细长分叉的舌头。

那时的舅舅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害pà

,而是怎样为姥姥遮掩。老人家这个样子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那还得了?还不得当妖怪给烧了?!不过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马上转移了,因为他很敏锐地发xiàn

了两点:第一,周围守灵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全都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禁锢住了一样,虽然个个面露恐惧,却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甚至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第二,棺材里姥姥所化的巨蛇好像很痛苦,她一直在发抖、挣扎,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而且,当大舅的眼神和姥姥的眼睛相遇的时候,他脑子里马上清晰地收到了一个信息:救我!我很疼!——这是姥姥的声音。

姥姥可以说是大舅一辈子最在乎的亲人,这一点从他这许多年来为姥姥所做的一切就可以得到佐证。此时,姥姥的痛苦对他而言可说是感同身受,他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那条巨蛇身上,居然套着一条花布裤衩!姥姥的身体已经完全蛇化,没有四肢,但那条花裤衩却非常尴尬地卡在她的身体里,使她的臀部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形状。她的身体不停地扭曲着,却始终难以挣开这条裤衩的束缚。

这条裤衩到底是谁给姥姥穿上的,到现在也始终没人承认。不过,这也可能是出于后辈家人的好心吧!毕竟姥姥是一位女性长辈,就算死,总也不能连这起码的一点遮羞布都没有吧?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番好心,竟然差点害了姥姥。

当时大舅也来不及多想,不管姥姥现在是什么样子,他都见不得她受一点痛苦。他不假思索地回头从炕上抓起一把剪刀,顺手就把那条花裤衩给剪开扯了下来。

姥姥嘴里发出一阵似人非人的嘶叫声,身体瞬间完全蛇化,然后迅速缩小成两米多长茶杯粗细,向着大舅点点头,眼睛里有两行泪珠缓缓滴落。紧接着,这条顶着姥姥头颅的大蛇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出棺材,一步三回头地游出屋门,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

随着大蛇的离去,房间里若有实质的阴寒气息也逐渐消失。守灵的家人们浑身一松,终于恢复了神智,二舅妈首先尖叫起来:“有鬼啊!妖怪啊!”

这一声喊不要紧,房间里顿时起了连锁反应,不但二舅妈和三舅妈像疯了一样鬼喊乱叫,就连二舅和三舅也脸色苍白、体似筛糠,挤在一起看着老娘的棺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大舅深知此事不宜宣扬,尤其是此时两位老人还未下葬,若是让村里人知dào

了这件事,不但会有辱二老名声,恐怕还会有会有不小的麻烦。所以他强压着内心的不安,挖空心思地向弟弟弟媳们解说利害,想要把这事悄没声地压下去再说。

谁知dào

他的两位弟弟和弟媳这许多年来眼瞅着大舅一家在、‘白仙姑’的庇佑之下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家却根本捞不到一点实惠,早已积怨很深,到此时一个是确确实实看到了他们所认为的妖物,抓到了确确实实的把柄,二一个他们潜意识里也正好想要借此机会,向老娘和大哥进行报复。这种扭曲的心理甚至战胜了那种面对大蛇时所产生的压抑和恐惧,不论大舅怎么说,几个人就是不松口,宣称明天先放下丧事,去找阴阳先生作法驱邪,甚至自认为有点文化的三舅妈还想报警。

丧父丧母之痛加上这几天来的劳累以及刚才那一幕完全超出人们常识的场景,早已让大舅心力交瘁。此时见到两个弟弟愚顽不灵的样子和两个弟媳得势不让人的嚣张嘴脸,大舅心里是如同刀割一般的痛。

他无奈地转身走到灵前,对着二老的灵位跪了下去。或许二老已经解脱,可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究竟该怎么解决?

看着大舅无奈的背影,两个弟媳并没有感到怜惜,反而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们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活该!让你装!没想到你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难以收拾的当口,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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