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应天府府衙内已是一片肃静。除了巡夜的禁军侍卫,几乎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影。

汪伯彦在内侍的引导下,一路往官家的寝殿而来。

此时已过酉正时分,自官家登基以来,还未在此时召见过自己,汪伯彦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平日里,除了正常的早朝之外,官家也会召见近臣入内殿议事,尤其是汪伯彦、黄潜善等几位近臣。但汪伯彦应召的时候已经私下问过内侍,此番只召了自己一人入宫,而且内侍还特意传了官家口谕,令汪伯彦不必着朝服,穿便服即可。

汪伯彦这一路上一直在琢磨,照今日之情景看来,官家此番召见自己,所为之事恐怕有些不一般,至少不是可以公开商议之事。

其实,汪伯彦近日来心情比较复杂。因为,在相位之争中,他已被黄潜善抢了先机。

官家即位之后,黄潜善受封中书侍郎,由于宋自元丰年之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成了右相的标配,如今黄潜善官至中书侍郎,事实上距右相之位只是半步之遥了。

而汪伯彦受封的则是同知枢密院事,乃是枢密院的副职。当然,知枢密院事的正职,官家也暂时让它空着,其用意颇为玄妙。

对于自己的安排,官家也曾私下暗示过汪伯彦,枢密院执掌大宋军机,在眼下时局中,其重要性绝不亚于相位。

而且,赵杦还留了最重要的一手: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即左相一职也暂时空缺着,这才是真正的百官之首。

所以,汪伯彦心里明白,所谓的相位之争还只是刚刚开始,来日方长。

而今日,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果然,待汪伯彦见到了赵杦,官家不仅让他免了君臣之礼,还赐了座。完全没有要商议朝政的意思。

“汪卿执掌军机大事,连日来辛苦了。”赵杦淡淡地笑着,“今日只是闲谈,不论国事。”

“官家每日为国操劳,殚精竭虑,微臣又岂敢妄言辛苦二字。”汪伯彦一边回话,一边心里盘算着,不论国事?怕是不便提及的事吧。

“朕正值青春之年,辛苦些倒是无妨,但能为大宋国祚延绵,民安国泰,操劳亦是份内之事。”赵杦道,“只是朕初登大宝,对诸多旧制多少有些不甚明了,还得烦劳汪卿及时提醒才好。”

“官家言重了,提醒自不敢当。官家若是万一有遗忘之处,微臣本当进言。”汪伯彦嘴上应着,心里却暗道,官家今日言语如此客气,倒底是所为何来?

“是啊,这执掌天下,诸事繁杂,朕虽也想面面俱到,也难免百密一疏。”赵杦道,“就说这封号之事吧,就颇让朕有些糊涂。”

糊涂?汪伯彦心里一动,有何事能令官家糊涂呢?怕是有甚为难之处吧。

“自古新君即位,封赏天下亦是定例,唯此才彰显天恩浩荡。”汪伯彦道,“只是,不知官家说的是哪一桩?”

“朕只是想请教汪卿,若依旧制,有新帝登基,其生母是否该有尊号?”赵杦缓缓道。

“这依旧制自然是该有。”汪伯彦道,“本朝历代之中亦有先例,乃是为君者的孝贤之德。”

“哦。那朕若是要尊慈亲韦妃为后,自然也是不违旧制喽?”赵杦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

“这,自然是不过。”汪伯彦低下头道,“若是尊韦妃为后,微臣怕会对官家不利啊!”

“有何不利?”

“如今韦妃随太上皇北狩,已是天下皆知。”汪伯彦深吸一口气,“恕微臣斗胆直言,韦妃身在金地,怕是名节已失,若是官家赐与尊号,怕是有损圣上声誉啊。”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群臣的想法?”赵杦身子又向后一仰,冷冷问道。

“微臣不敢有瞒官家,此事在群臣中亦有些议论。”汪伯彦道,“皆言”

“都说了什么?”赵杦追问道。

“皆言封号事小,国体事大,官家的声誉更是关乎社稷安危,切莫因小失大。”汪伯彦一边回道,一边偷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赵杦陷入沉默。

汪伯彦心里却暗暗叫苦。本以为今日被单独召见是个机会,可没想到,却是一件如此棘手的事情,看上去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汪卿,朕且问你,若是韦妃名节未失,此事是否可行?”赵杦突然又开口道。

“这自然可行。”汪伯彦道,“可此事虽然并无实证,但若想让天下人相信乔妃未失名节,怕是也很难。”

“那朕再问你,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可还有失节的可能?”赵杦又问道。

“官家的意思是”汪伯彦的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努力琢磨着官家这句话说意思。

“半百之身,已到艾服之年,自然是无失节之虑了。”汪伯彦道,“此乃人之常情也。”

“那就是了。”赵杦笑了,笑得有些奇怪,奇怪得让汪伯彦有些不寒而栗。

“朕的母妃今年已是四十有八,既然如此,又何来失节之事呢?”赵杦看着汪伯彦道,“你以为如何,汪卿?”

“四十有八?”汪伯彦有点懵了。

他心里努力回忆着,若是自己没有记错,太上皇今年也才四十有六,而宫中人皆知,韦妃是从侍御进位为妃的,又怎么可能比太上皇还长两岁呢?

而且,前几日有人来冒名皇亲时,汪伯彦也奉谕参加了甄别。他当时就翻阅过皇家谱牒,若是没有错的话,在太上皇诸多妃嫔之中,除了郑皇后比太上皇年长三岁之外,再无人年长于太上皇了。

不过,汪伯彦很快就明白了赵杦的意思。

“官家真没有记错吗?”汪伯彦意味深长地道,“那皇家谱牒中所录不会有误吧?”

“韦妃乃是朕的生母,难道这天下还有谁能比朕更清楚此事吗?”赵杦愠怒道,“慈亲生于元丰三年,这岂能有假!”

“是是,官家当然不会有错。”汪伯彦道,“定是那谱牒所录有误,微臣这就前去勘误。”

“不急。”赵杦摆了摆手,心里道,这汪伯彦果然识时务,领会能力也够快。

“此谱牒曾破金人劫走过,多半是被金人篡改过了,多有不实之处。”赵杦接着道,“汪卿可先对照校订,然后把旧册烧了吧。”

“圣上圣明,此册经过金人之手,必是有误了。”汪伯彦道,“官家尽可放心,微臣自当尽心校订,不负圣恩。”

“嗯。”赵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汪卿你看,该给朕的母妃一个什么尊号为好呢?”

“嗯”汪伯彦沉思了片刻,“臣以为,不如尊其为宣和皇后,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宣和皇后?”赵杦眉头一皱,“汪卿的用意何在?”

“回官家,这宣和乃是太上皇曾用过的年号,取宣和之号,不正是官家的生母应得之名吗。”汪伯彦回道。

“嗯。甚是。”赵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为何不直接尊为太后,而是皇后呢?”

“尊为皇后,乃是因为太上皇尚在,以此亦可彰显官家未忘父恩,犹尊父皇之名,实乃忠孝之君啊。”汪伯彦道,“当然,先尊为皇后也还有他意?”

“还有何意?”

“微臣以为,先尊为皇后,也可视为试探之举。可先看看群臣和天下的反应。”汪伯彦道,“若是异议不多,到时再择日尊为太后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闻听此言,赵杦频频点头,“汪卿果然是个仔细周全之人,朕没有看错你啊。”

“官家过奖了,为官家分忧正是我等做臣子的本份。”汪伯彦道,“而且,微臣也明白,官家尊韦妃为后,看似只是孝心所致,其实更是官家在为大宋江山所虑啊。”

“哦?汪卿接着讲。”赵杦双目微闭。

“只要韦妃有了尊号,不仅官家的孝心夭下皆知。而且官家可以迎回生母之名,与金国议和,免得那些好战之人再轻言兵戈之事。”汪伯彦道,“眼下之势,战则必败,和则还有诸多回旋之地,只是那群武夫看不透而己。”

“哈哈哈。”赵杦不由地大笑道,“汪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朕素知汪卿忠心耿耿,又善度人心,今日看来,朕还是看低了你。”

“微臣惶恐!”汪伯彦扑通一声,当即跪倒在地,“官家一心为江山着想,臣只是感同身受罢了。”

“汪卿快快请起。”赵杦起身上前,将汪伯彦扶了起来,“你我虽已为君臣,但当日的患难之交,护卫之功,朕也是不会忘记的。”

“多谢圣上。能追随圣上的鞍前马后,是臣之大幸。”汪伯彦道,“臣只求能辅佐圣上重振大宋江山,不敢妄言有功。”

“嗯,有如汪卿这般贤臣在朕左右,又何愁我大宋江山不复呢。”赵杦道,“看来,汪同知枢的那个同字也该去掉了。”

“谢圣上隆恩!”汪伯彦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同知枢密院事,去掉“同”字,即是知枢密院事,乃枢密院正职长官,正二品,天下军机皆在掌中。

偷听了约一柱香的功夫,亥言趴在屋顶上,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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