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群雄争衡天下,苏秦将发起合纵,北说燕文侯曰:燕国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此所谓天府也。

燕地的优势,在这句话中,便说得清清楚楚。在地理上,燕国立足于山、水簇拥间的幽、蓟之地,而在战争潜力上,则仰赖于东北两面的边疆。只要政权足够强盛,就能够从朝鲜、辽东、林胡、娄烦等处源源不断地抽取资源,用于中原争霸。

辽东公孙氏的领地,当然远不如七雄之一的燕国。但虽无旧燕西、南之利,在东、北两面的势力,却只有更强。

数十年来,公孙氏对东北两方异族领地的经营渗透从无停歇,不止迫使东夷九种降伏,更将势力蔓延到诸多大国。公孙度的宗女为夫馀王的王妃,公孙康的女儿为百济王的王妃。只一个夫馀国,便方可二千里,户有八万。

公孙康更曾以步骑三万,攻入马訾水畔的高句丽国都丸都城,杀死国王伯固,迫降王子拔奇以下三万余户,逼令迁徙于沸流水。

大体上,公孙氏建立的,是一个以辽东汉人为核心,向外挟裹诸多东夷小部,并迫使大国为附庸的政权。

在战略上,公孙氏政权的核心汉人力量,未必有多么强盛。但如果坐视它慢慢积蓄实力,进而由小到大地完成对东夷各部各国的消化,那或许某一日,它便能再造一个更大、更强盛的燕国。

而在战术上,公孙氏政权本身的财力物力窘迫,哪怕得到了江东贸易的支撑,仍很有限,所以动员能力也较低下。但若容它逐步发动东夷的庞大人力,果然形成了一个多头怪物,那就有点难以处理了。

所以,江东势力一旦下定决心,便不给公孙氏任何机会,绝不容它从容应对。为此,江东早就未雨绸缪,做了许多布置。

这些年为了便于就地收购辽东特产,江东人主动出钱出力,在辽口和沓津都扩建港口,又在辽东各地建设大批邸阁。为了连通港口和邸阁,发挥其生财之效,又专门修建了不少道路、桥梁。

在这个过程中,江东人对海路的水文情况、对辽东政权在各地的军事布防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待到发动之日,大批船队络绎不绝渡海,而登陆的军队轻轻松松夺取沿海要地,并快速向内地深入。

当然了,自古以来的阴谋诡计,少有能完全顺风顺水。江东确实没料到公孙渊的行动力竟然这么强,说造反就造反。只差些许,他们就没能把公孙恭接应出来。

好在许多江东行商长期驻留辽东,使辽东人对他们的警惕性持续下滑。孙权的麾下重将潘璋遂提前潜入了襄平,并将襄平城门校尉宿舒引为己用。

潘璋勇猛果断,只用数十人就抢在公孙渊之前得手。

于是孙权就成了公孙恭的盟友,以顺讨逆,理直气壮。大军所到之处,应者景从。

从辽口、沓津两地前往襄平,路上并无山川险塞,原有一些小型的城堡,驻军大都逃散。江东军所经之处,尘烟翻滚,军势如箭。

为了这一次突袭,孙权真正是倾其所有了。不仅军资、粮秣、钱财,他把自家数年卧薪尝胆所积攒出的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不计往带方、乐浪等地的偏师,直驱辽东郡的兵力合计一万八千人,兵分两路。

一路在沓津登陆,不理会北丰、平郭等地,待船队稍稍整顿后,即以水陆并进的方式,沿海长驱七百里,攻向西安平,控制马訾水下游水道,掩护乐浪、带方两郡的侧翼,并监控高句丽等国的动向,戒备其在纥升骨城的驻军。

这一支兵至少要独立作战数月之久,故而除了战兵四千多人以外,配属的军资极其丰厚。带兵的主帅,则选了江东政权中硕果仅存的百战宿将,辽西令支人韩当。

另一路,便是江东主力,孙权亲自率领,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于军中,又有潘璋、蒋钦、徐盛等将随同。

此时莫说东面的高句丽、夫馀、沃沮、挹娄等国,公孙氏的辽东本部,全都陷于巨大的动荡之中。公孙氏分驻在襄平周边的兵力,随着公孙渊的起兵造反,自家兵戎相见,杀个不休。公孙氏最精锐的宿卫军,则遭公孙渊大批屠杀。

待到江东主力直达城下,公孙渊才反应了过来,大约明白了自家被江东人耍弄于掌心。

这时候他勉强控制襄平城不久,人心未定,想到外头大军都打“公孙”旗号,显然公孙恭那个废人就在敌阵,如此一来,他哪敢出战?暴怒再三,犹豫再三,威胁屠杀再三,他只得先领几个重要部属登临城头,观看局势。

一看便知,来的真是强敌!

江东军沿着城下道路鱼贯而行,从容分派兵力。队中各色军旗猎猎飘扬,矛戟高举如林,甲士伴随鼓声阔步,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滚滚,震得襄平城头晃动。

而围城大军后方,更有无数运输辎重的车辆不断跟进。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边。

再看正对着襄平城南门方向,有一支千余人的队伍,俱都身披精耀铁甲,挽强弓硬弩,身后背着箭囊。队列簇拥之下,有几名贵人。

其中一人,面带病容,身材瘦削,正是公孙恭。

而在公孙恭上首,又有一人,锦袍金甲,龙行虎步,气势非凡。

公孙渊心头大跳,慌忙发问:“那人便是孙车骑么?”

身边诸人皆为江东军势所慑,竟无人答话。

辽东文武早前颇曾听闻江东政权屡败于曹刘的事迹,虽然仰赖江东的财货支撑,却对其军事力量多有轻蔑。不少人都觉得,惟苦寒之地出强韧善战之兵,而南方气候温和,人多柔弱。

可这会儿江东大军忽然掩至,众人顿时感觉到了军威赫赫,军中森严杀气更如山而起。有人顿时心中打鼓,想到江东毕竟是曾与曹刘对战,动用十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强力政权!

哪怕这个政权如今衰弱,仍然能够动用千百艘海船、数万大军,在数千里外攻城略地!松散的辽东政权与之相比,简直有如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儿,哪里能敌?

此时诸多队列渐渐就位,队列之中,又有骑兵小队突前。马上骑士们身着鲜丽戎服,耀武扬威,时不时奔驰到襄平城下,或者开弓搭箭,射箭入城,或者高声叫嚷不休。

公孙渊本以为,两家远隔数千里,口音必然不同,多半听不懂彼辈呼喊的内容。结果稍稍侧耳倾听,才发现这些叫嚷的骑士竟都是辽东人,而他们大喊的内容十分浅白,城中上下都能听得明白。

那是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的口吻,痛斥公孙渊以下犯上,篡逆不轨的行径,并报称公孙渊所部在襄平城外诸多城池残暴好杀之行,指这些城池俱都尊奉骠骑将军指挥,誓与江东戮力同心,讨伐叛贼。

到最后,多支骑队一同高喊:“公孙骠骑、孙车骑令,只诛首恶,降者免死!凡献城者、擒公孙渊以献阶下者,有功厚赏!”

公孙渊自视甚高,也有雄心,但毕竟长于荒僻之地,又少了争战历练。他哪曾想到这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竟有如此狡诈之谋划,竟有如此翻脸无情的盟友!他哪曾想到自己十拿九稳的大事,最后竟会变得如此憋屈!

他简直要被气炸了肺,而急怒之后,又有压抑不住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拔出刀来连连虚劈,想要为自己壮胆。忽然发现身边除了心腹部曲,还有新投靠的部将王建、韩起等人。

他又连忙大喊:“是江东人劝我起兵的!这,这是江东人的阴谋!”

王建、韩起皆道:“是,是。是江东的阴谋,江东人果然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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