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按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看刘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并无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许褚铿锵退后,依旧如雕像一般站在战楼的边缘,不言不动。

曹操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形容刚毅,不见有一丝一点的情绪,依旧保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安闲态度,其实脑海中甚是纷乱。

近一两年来,他的精力、体力衰退得厉害。头风病变本加厉地侵扰,不仅使他容易疲劳,想事情还很容易走神。愈到了大事关头,心里杂念横生,简直无法约束。

曹操自抵荆襄以来,看似信心很足,声势极盛,随扈的强兵猛将,更为一时之冠。然而战端开启数月以来,此等大军落到实际的战事发展上,却连着吃了好几次亏。

无论在鹿门山周边的曹休,在襄阳的乐进、满宠,还是在房陵的曹真,率部南下突袭的曹彰,都先后损兵折将,未能实现最初的战略目的。考虑到汉中王在凉州的统合进度,待到秋高马肥时自陇上突入的情形,整个战局看似处在均势,其实曹军摇摇欲堕、全面被动。

曹氏政权这些年来,竭力维系其庞大的军户体系,试图以远远凌驾于敌人的动员力量,来对抗强敌。

然而动辄上万的兵力调动,只是放在舆图上看起来势不可挡。真到了战时,大军受到地形地貌、道路条件的众多限制,并不能起到预计的效果。反倒是刘备一方,以数量较少但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迎敌,屡战屡胜。

这样的局面,是曹操事前没有料到的。

曹操已经感受到了,随侍到南阳的很多文武,对此情形十分戒惧。

很多人的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他们希望的,是曹操能分派兵力震慑住刘备,然后安安稳稳地登基为帝,回邺城大封百官,大家各奉新朝,过几年安生日子。

但曹操决心要把战事推进下去,无论再怎么困难,绝不动摇。

外人以为,这一战是汉中王政权对魏王意图嬗替的回应,而曹操自己清楚,急于决战的,并非刘备,而是自己。这一战是自己主动挑起的,所谓的王朝嬗替,只是自己拿出的诱饵。

三年前在关中一战,是曹刘两人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展开正面的大军会战。战后曹刘两军两败俱伤,只因刘备军的后勤难以支撑,不得不主动撤退,这才使曹操向天下宣示己方的胜利。

但曹操很清楚实际的情况。

那一战中,刘备军展现了超群的韧劲和强悍,他们距离压倒曹军,距离杀死曹操本人,只差一步。

当日赵云单骑杀来的情形,至今还常常在曹操的噩梦中重演;而曹营上下无数将领在这一役中阵亡,更伤到了曹氏政权的元气。

曹操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铁砧和铁锤,而刘备像是被自己反复锻打的钢铁。一年又一年下来,刘备愈来愈强,愈来愈坚固,而挥舞铁锤的自己,却渐渐衰老、疲弱了。

曹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过去多年间,大量精力被许都朝廷牵扯的缘故。因为有这个汉家朝廷在,曹操很少能大刀阔斧推行军政事务,彻底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构建政权。

他总是在试探、戒备、妥协、博弈,以至于有千般手段,能推进的却百无其一;有十成的力气,能用出的,却好像不及一成。

尤其是这两年,曹操明显的衰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于是不得不将诸多权柄分配给下属。结果,原本活力十足、斗志旺盛的曹氏军政体系,越来越疲沓,而群下以族举德,以位命贤,越来越多地劫持了魏王国的权势。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眼下曹操本人尚在,数十年积累的威风犹存,足以慑服外敌内贼。可一旦曹操离世,后继者,真的能掌控局面?真的能统合八州,对抗强敌?

曹丕对此,当然有他的想法,看他身边围拢的都是谁,就明白了。

曹操并不认同这样的想法,但也不打算阻止。

阻止也没用。

所以他抱着更加强烈的动力来推进战事。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乘着自己尚有余力,乘着一兵一卒积攒起的数十万雄师尚在的时候,打垮刘备,为后继者奠定不可动摇的优势!

这一仗非打不可!非赢不可!

可是……

这两个多月里,荆襄各地的多次战斗证明了,刘备军的实力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强大。

这种强大,不仅体现在将领骁勇、士卒敢死,还体现在军械装备、物资后勤、骨干军官素质、战术头脑等各种方面。曹操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一点比较明确。

这几年来,身在河北中原的诸多高门贵胄,尽情地享用来自蜀地的锦缎,来自交州的明珠珍玩。这一家家,都在榨着曹氏政权的血,拿去给刘备补益元气!

曹操自己也颇爱奢华享受,所以对此虽有了解,之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重视。直到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荆州军、交州军配备了巨量的铁铠和多种规格的强弓硬弩……荆州和交州靠什么制造出了这些军械?

靠的是钱!

钱从哪里来?

那都是来自中原河北八州之地、亿兆黎民手里的钱!被刘备赚去了,打造了武器军械,拿来打仗!

那可太过分了!

就在上个月,曹操专门派了自家的亲信典军校尉丁斐出面,详查这些物资的北向流动渠道。然而中枢这一头,怎也查不出底细;在荆襄一带,诸多线索则指向江夏太守文聘。

文聘不过是个地方强豪罢了,哪有这胆子?就算有这胆子,他也没有贩卖货品北上的能力!岂不闻古人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曹操对丁斐的探察结果嗤之以鼻。结果,还没等曹操做出下一步的指示,丁斐忽然重病卧床不起,只一两日,就到了口不能言,瞑目待死的程度。曹操也只能让驻军随县的夏侯尚小心谨慎,以防江夏生变。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过去那些年里,外人看来,曹公专以刑杀为能,对不服从者毫不留情。其实,杀戮是为了震慑、为了报复,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合作。这天下间,无数的高门世族、地方豪强组成了政权的基础,曹操只想操纵他们,不想,也不能与他们为敌。

既如此,曹操的选择其实很少。

当他在兖州的时候,能够毫无顾忌地施展智谋和手段,遂自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可到了现在,当他的地位由丞相而魏公,魏公而魏王,看似权势滔天,其实受到的掣肘越来越多。

有时候曹操甚至感觉,自己一手建立起的政权,明明方至壮岁,就已经透着一股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的味道。

曹操所做的,只有强行推动局势,不惜挟裹皇帝身至前线,以求全力一战。

粉碎荆州、交州之众,乘势而南,不仅能打碎刘备的半壁江山,更能为曹氏政权攫取到巨大的利益。凭借着分割利益的权力,曹操和他的继任者们,便能够长久地凌驾于诸多高门贵胄之上,由此保障曹氏的利益。

所以,曹操不惜代价,一意求胜!

刘备军一时得势,四处分散兵力,以求杀伤。可他们的兵力终究太少了,如此分散,如何抵御强攻!曹操手头的邺城精锐主力尚在,此时数万人集结南下,击其惰归,就如一记握紧的重拳,绝然无人可挡!

这一次,一定要杀得关羽侧目、雷远胆寒!要从中央打断刘备领地的脊骨,将他们切成东西两段!要杀出我曹孟德的威风,用一场大胜,让文武百官再一次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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