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遵既起身,身边一群部下们也都吵吵嚷嚷地跳起。
有几人道:“准是范氏的人,这群狗种准是想来吃现成的!”
也有人喝得醉醺醺,笑道:“荔浦周边哪有敌人,大概是娃儿们看错了!”
区遵不理会他们,大步走到堂外仔细倾听。
片刻之后,他冲着部下们大喝:“是吴巨的援军来了!就在三十里外!娘的,都打起精神来!”
交州蛮部所处的环境湿热,大片深山莽林仿佛无穷无尽。在这种环境下,密林会阻碍一切视线,想靠旗号传讯,压根不可能。能用来传讯的法子,只有口哨。
蛮部战士们已经习惯通过不同频率、不同高低的哨音来代表各种动向。某些家族世代担任部落里的哨探角色或者负责中转信息,为了哨音尖利响亮,他们甚至会砸掉自己的门牙,以使嘬唇时气流更加猛烈。
这时候,区遵便仔细分辨出了远方传来的哨响。
他立刻呼喝着,让部下们赶紧准备迎敌。
当他在苍梧城下拜见士燮的时候,士燮就对他和许多邑豪说,既然没能一气攻下苍梧,战事就难免迁延,而吴巨的援军迟早会来。所以负责攻打苍梧北部各县的蛮兵们,就得吸引敌方援军,以为攻打苍梧争取时间。
可那个江东人步骘不是保证说,已经阻断了灵渠交通,至少还能延阻援军旬日么?结果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区遵不禁啐了口唾沫。交州的事情,只能靠交州人解决,指望江东人或者荆州人,全都不行!
好在区遵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此番攻打荔浦,带领着足足三千多名战士,全都是能在群山中跣足纵横的勇猛之人。其中半数,更是兄长区逵在日南所建林邑国的精锐,个个都身披藤甲,手持丈六长矛。过去数年间,林邑国在日南周边拓地六百余里,靠的就是这支强兵!
昨日和今日攻打荔浦,区遵只动用了千余人。还有两千人,全都交给了区遵的同族、日南区氏屈指可数的勇将区广手中,陆续排步在荔水沿线的道路上列阵拦截。
荔水沿线道路狭窄,两岸又多山石险峻,只要有一队勇士塞路,便是万军也难突破,何况区遵摆了两千人在那里?无论吴巨的援军是什么来路,他们都会被堵在道路上,寸步难进!
可虽如此,他心底里却也有那么一点紧张。毕竟吴巨的援军是从荆州来的,是中原的汉家兵马,不可轻敌!
他当即催促部下们整顿兵力,赶往荔水处协助。
部属们齐声应了,各自又吹着口哨,召集部下。蛮兵们攻打荔浦两天没什么结果,难免懈怠。这时候听说有野战,一个个都欢欣喜悦。他们挥着武器往区遵所在的方向靠拢,许多人往空中虚作刺击挥砍的动作,表现的非常兴奋。
正在集合兵力的当口,东面荔水方向又有急促哨响。
区遵刚披上一件皮甲。他示意左右稍稍安静,侧耳听了半晌,皱眉道:“敌军凶猛?区广顶不住了?”
他狠狠地掏了掏耳朵,再听半晌。
身边的部属们全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两千人在那里呢,哪有可能顶不住?区广这厮,一定是偷偷喝酒,疏忽了军务,以致被敌人偷袭了!”
区遵嚷道:“我们赶紧去!得赶紧去支援!”
转过头来,他看见几名部族中的巫人正载歌载舞地敲打着铜鼓,向鬼神乞求胜利。于是他提高了嗓音喝道:“别跳了!立刻跟我来!”
他提着长矛,加快了脚步。
近千蛮兵簇拥在他的身边,每个人都在奔跑,脚步踏地,发出隆隆声响。有人跑着跑着,唱起了质朴而有力的战歌。千余人如同洪流在山谷间奔涌,仿佛不可阻挡。
他们向着预定的拦截阵地奔跑,跑着跑着,耳中渐渐听到无数人的厮杀声和叫喊声。
很近了,绕过眼前这座山崖就到了。
但这已经是预定的最后一处阻击位置。从第一处到这里,足足隔了十里,足足有六处适合截杀搏战的地点……那些地方全都丢了?就一丁点都没拦住敌人?
来的真是强敌!
想到这里,区遵只觉满头满脸的燥热。他的体格比蛮人要壮硕一圈,又穿着皮甲,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只觉上气不接下气。索性稍稍放缓脚步,对身边的人大喊道:“慢一点!缓过力气再走!拿长矛的到前头去!”
临战行军,务必要快,绝不能丧失战机。但到了作战环境以后,投入战斗却不妨稍稍缓慢。要让部属们有展开队形、恢复体力的时间,要让生力军发挥出生力军的作用。
他没看过兵书,其实也不很识字,这些都是过去许多年与诸部蛮族作战时积蓄的经验。区氏能在蛮中建国称王,族人当中确实有出色的人才。
可就在这时,区遵的前队忽然躁动起来。
区遵排开众人赶到前方,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不向前?”
蛮兵们畏惧地看看他,彼此观望,最后从队列中推出几个身上染血、神色仓惶的同伴来。这几人区遵认得,他们都是林邑国中精兵,是区广身边的得力勇士!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跑回来的?
正待喝问,他看到更多的溃兵从山崖后头疯狂奔逃出来。先是数十人,然后是数百人。
区遵倚重的猛将区广就在溃兵的簇拥下狂奔,还不断举起双手向区遵挥动,嘴里还带着哭腔大喊着什么。
区遵眼见着区广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虽听不清他的叫喊,却忽然感觉一阵心悸。他回过身,对几名亲近的部属道:“荆州的援军看来规模不小,我们若这么硬碰硬的打,恐怕凶多吉少!不如……不如先避一避?”
部属们却不看区遵。
他们的眼神全都集中在道路东段,山崖尽处。
他们的眼神中先是惊讶,然后是恐惧,最后只剩下狂乱。
所有人哇哇乱喊着,直接开始奔逃。
区遵待要喝骂,急回头时,便见一支铁骑蹈阵而入。
这是骑兵!这是中原人的骑兵!竟有这么多骑兵!骑队冲锋陷阵的声势,竟然如此骇人!
区遵呻吟了一声。
交州绝少战马,便是区遵这样的大豪,也都步行作战。至于普通的蛮兵,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马匹。当这些身披坚甲、手持利刃的骑兵纵横驰骋的时候,谁敢抵挡?谁能抵挡?蛮兵们瞬间就成崩溃之势。
区遵拔足就走。
可他身上穿着蛮夷中少见的皮甲,太显眼了。立即就有一名年轻骑士策马追击,用长槊刺来。
区遵狂吼一声,不顾双手鲜血淋漓,握住槊尖往回拉扯。追来的骑士怕被扯下马,于是直接放弃长槊,挥动缳首刀劈砍。
这一刀砍得精准无比,极显武艺。藉着战马的冲力,锐利的刀刃切过区遵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骨骼完全斫断,只有一截皮肉连着。然后鲜血从脖颈中的血管猛冲出来,巨大的冲力把区遵的头颅整个向后掀翻,挂在了后背上。
区遵倒地毙命。
马上骑士收刀入鞘,看了看周边骑兵们尾随追击的情形,沉声喝令道:“不必与蛮兵纠缠,我们得尽快赶到荔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