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玉,你来!”

雷远向宋琬招手,让他更靠近些。他已经打听过了宋琬的底细,知道此人不仅精明能干,还是个出名的良善人,常有扶贫济困的举措。

这就很好。更不消说宋琬还是局势未定的时候,唯一一个提醒自己尽快撤离的人。无论这份善意出于什么缘故,雷远必定有所报答。

“你在族中负责些什么买卖?”他问。

宋琬心里大跳几下,慌忙道:“主要是贩卖荆州交州所产的各种名酒,另外,偶尔也贩卖牛马。”

雷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

此君生意不小啊。

当代有言曰,夫盐,食肴之将;酒,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盐、酒、铁这三项,都是大宗的买卖,都能得暴利。章陵宋氏算不得根基深厚的大族,却能在南北之间贩酒,作为主事者的宋琬,一定投入了很大心思。

至于牛马,那更不说了,这是正经的战略物资。无论南方耕牛流出,或是北方战马流出,被抓住了定罪,那都是要杀头的。

“这样,今后乐乡大市里,给你留一个专营酒水的铺面,经营第一年不必缗算!牛马的买卖也可照旧,只是……不要大张旗鼓,不要擅自行事。”

宋琬听了前半句,就已经一阵狂喜。那乐乡大市里的一个铺面能带来多少利益,他早就辗转听说了,据说,就连那些茹毛饮血的五溪蛮渠帅,靠着一个铺面,都能过上奢华有若王侯的日子!雷远随口一句,还把缗算,也就是贮积诸物的税收给免了!这都是钱啊!

但雷远何以如此宽待?他脑海中心念电转,瞬间想通了一个道理。

他咬了咬牙,向前半步,低声道:“雷将军,章陵宋氏的商队都是现成的,立刻就能在乐乡那边站住脚跟。只是,既然得到将军的荫庇,今后想必生意兴隆,我担心……族中的人手或有不足。如果雷将军派人襄助,我一定扫榻恭迎!”

雷远微微一愣。宋琬以为自己想多了,连忙退回原处,俯首不语。

过了半晌,雷远温和地拍了拍宋琬的胳臂:“章陵宋氏如何,与我无干。我只是看重你这个人而已。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还很多,有需要足下牵头的时候,有需要足下领路的时候,还望叔玉不要嫌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宋琬连声道。

他感觉到背后那些人的眼光更加炽烈,但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与宋琬交待清楚,雷远舒心地伸了个懒腰。

这几日里,他并未参与战斗,只是翻山越岭,外带着向商贾们吹嘘了一通。外人看来,雷将军总是轻松愉悦,什么事都不担心,什么事都不慌乱。其实他心底的压力较之往常,只有更多。

最初带人进入荆山的时候,他真的就只是想击破几处蛮夷的寨子,稍稍扩张玄德公在这片区域的影响力。此后听说有个襄阳城中的大吏也在荆山,于是又生出想法,试图利用这大吏,接过麋氏往北方的贸易路线。

后来他抓住了身为荆州主簿的杨仪。从杨仪口中,他大致了解襄阳曹军的动向,才生出与关羽协同作战的念头。

此后数日里,廖化带着几名部下,往来穿梭于荆州北部,好几次偷越曹军紧密封锁的边境军寨,确定下来彼此合作的方法。

关羽是荆州首将,计划当然由关羽制定。他给雷远的任务很简单,带着雷氏部曲一部翻越荆山,深入曹军控制区域,攻占驻军极少的编县。然后就在此地坐等。

关羽信心十足地对雷远保证,自己将会在编县城下击溃曹军,给荆襄曹军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创,当然,也给那几位从益州赶来江陵的新晋重臣们长长见识。

雷远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毕竟关羽万一失败,雷远可就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又隐约想起,刚才似乎有人问,关羽比马超如何。

雷远在汉昌城下与马超恶战过一场,虽说赢了,赢得艰难,赢得侥幸。以凶猛强悍而论,马超简直是雷远此生所见的第一人。此人顶着雷氏部曲强韧防线浑身浴血地往来冲杀,宛若神魔降世之场景,雷远至今还会时常想起。

但说起领兵征战的本事,马超实在是略逊一筹的。

马超只是强攻猛打罢了,他一人冲锋是这风格,领千军万马也是这风格。而关羽不同,只看关羽这一场,前后数日间,有稳守,有强袭,有出奇不意的长途包抄,有步骑的娴熟配合,更动用步卒、骑队、水师,无不如臂使指。

只看战场上个人武勇发挥出的作用,关羽似乎也在马超之上。

雷远觑得明白,关羽适才这一场突阵,其实亲自杀人并不甚多,只不过所杀之人莫不是曹军的将校,每杀一将,必定会引起某一支敌军的混乱。如果雷远在汉昌城下与关羽对抗,关羽几次短距离的突击,就将郭竟、丁奉、任晖之类的得力部下精确斩首……还打什么仗?还怎么坚持?

什么叫万人敌?这就是万人敌!

此等才能殆天授也,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望及项背了。

想到这里,雷远看看稍远处那些眼神如饥似渴的本地商贾、吏员,扬声喝道:“传令,开城!我们去恭迎关将军!”

城上城下千百人一齐迎合:“开城!恭迎关将军!”

这时候已经无需雷远再亲自安排城中事宜,早有本地吏员前后奔走,办得妥当。他的扈从们也不必再如临大敌地守卫在侧,当他沿着城墙内侧坡道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露出敬畏的神色,隔着老远就深深拜伏。

雷远不禁想到,所谓“狐假虎威”,说得大概就是此刻的自己吧。

很快城门开启,雷远带着一大群人快步穿过城外原野,走向乐进中军所在。队伍最前方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然后是编县的吏员、商贾、宗族首领之流,再后头跟了不少自以为有资格,又担心不够资格的各类人物。

沿途遇见好几拨向北夺路奔逃的曹军士卒。

大部分人脱掉了铠甲,空着两只手狂奔不已。看到雷远这一行人后,他们露出狐疑惊怕的神色,但脚步并不停歇。

雷远也不管他们。

有个左腿受创的伤兵强行挣扎着赶路,沿着一道两尺多深的小沟一瘸一拐闷头走着,每走一步,都会疼痛地低呼一声。因为没有抬头看,直到和雷远等人距离不过十几步,他才发现。

他立即拔刀在手,摆出决死迎敌的架势,竟没有半点畏惧。

雷远打量了他一眼,直接从他身前数步施施然走过。其余人也从他的身前身后经过,没人动手,没人阻拦,没人理会。

那伤兵怔怔地站了半晌,把刀一扔,坐倒在地。

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了关羽。除了雷远以外的所有人莫不肃立,唯有雷远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向关羽走去。

关羽已经下马,就在乐进军旗被砍断的那处缓坡上,手按剑柄,如山直立。他的丹凤眼半开半阖地环视整片战场,偶尔探手捋一捋过腹的长髯。在他身后,那名持重刀斩断军旗的虬髯甲士持着关羽惯用的巨槊,仿佛塑像般不言不动。

只听关平正躬身禀道:“问过了左近降卒,并不见乐进的踪迹。将士们都说,准备带骑队向北追一追,或者能够擒拿此人。”

“不必了。”关羽摇了摇头:“聚拢俘虏,收拾战场吧。让将士们都歇歇,让医官赶紧过来。”

关平倒有些悻悻:“久闻乐进骁果之名,没想到竟是怯弱鼠辈,大军未散,他先跑了。”

“休得胡言!”关羽叱了一声。

关平慌忙躬身。

关羽沉声道:“身为大将者,不能徒仗血气之勇。能战则战,不战则守,不守则走。局势果然无可挽回,那就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再决高下,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这数十年战乱下来,只知猛进长驱的武人早就死绝了。便是我自己,也有过身为降俘的时候,也曾经狼狈奔走……那情形你难道忘了?你是后辈,莫要以此臧否大将。”

“遵命。”关平俯首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

雷远与关平交好,这时觉得站在旁边看父亲指教儿子有点尴尬,于是轻咳了一声:“咳咳,雷远拜见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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