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是荆州新起的重将,近来颇有战绩,部下也有实力。

这样的声势,用来恐吓一群小吏绰绰有余,用来保障他们在荆南的安全也绰绰有余。但要说什么,保障众人在襄阳、宛城等地自如行事,未免太过狂妄了。

在场之人没有傻子,都知道雷远这么说,无非是要展现自身的实力,以在日后的商队组建、商路维护上占据更大的份额,但吹牛也不是这样吹法!你再怎么兵强马壮,难道还能遣人到襄阳、宛城来押运物资?

襄阳、宛城是什么地方?这两座城池是许昌朝廷治下的荆州重镇,背后紧靠着中原,依托着曹丞相的雄师百万、虎骑千群!就在去年,折冲将军乐进还几番南下,与关羽杀得难解难分……你雷续之大概是僻处南方,打过几场胜仗就小觑天下英雄,还想把手伸到襄阳、宛城,简直无知得可笑。

雷远举目四顾,看到有些人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讥笑表情,也有些人直接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当然,眼下这局面他们并不敢直说什么,表面上依然唯唯诺诺。只不过,厅堂里转眼就从哄闹到寂静,谁也不愿出头来接雷远的话茬。适才气氛有多热烈,这会儿就有多冷清。

李贞举着一面条幅,左右看看,隐约觉得有点尴尬。他又恼怒于这些蝼蚁也似的小人物竟敢蔑视自家的将军,心道:“宗主对他们还是太客气了!”

而雷远仿佛毫不介意。他也不去揭破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言语,便温和地道:“诸位,今日所说的,不过些粗糙框架。只要做好了,大家发财不是问题;但要落到实处,所需货品的数量、价格、双方交接的方式、沿途打点的手段,都还需慢慢的商量。今日天晚,诸位也奔波辛苦,不妨好好休息,明日再细谈吧。”

当下众人都道:“好,好,我们正好细细揣摩将军的提议。”

随即雷远转入后堂,众人散去。

既然占了县城,雷远也不苛待他们,就在县寺中给众人安排了宿处。

有士卒上来给宋琬领路,宋琬从深思中惊动,稍稍犹豫了一下,向那士卒道:“劳烦足下传话,我还有事,想见一见雷将军。”

因为宋琬适才坐在雷远身边,士卒摸不清他的来路,当下往后堂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扈从转出来:“我家将军有请。”

宋琬连忙跟上。

没走几步,绕过一道高大门屏,便见到雷远和杨仪二人对坐谈话。

此君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是投效了刘备,还是怎地?

宋琬心中狐疑,殷勤笑问道:“雷将军和杨主簿莫非是旧识么?”

雷远转顾杨仪一眼:“实非旧识,只不过,一见如故罢了。杨主簿很快就要折返襄阳去,日后再要相见,可就难啦!”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宋琬依旧拿不准杨仪究竟作何立场。

这时候雷远又问:“阁下特意来寻我,可有什么指教?”

“委实并无指教。只是想到,毕竟编县距离襄阳近在咫尺,不知雷将军会在这里驻足几日?有关的细节若不能短时间内商量停当,日后再想各家齐聚商议,怕就困难。”

“无妨的,至少明日后日,我还会在编县,足够咱们商量清楚了。”雷远答道。

“明日?后日?”宋琬吃了一惊。

“阁下还有什么事?”雷远又问。

宋琬顿了顿,答道:“我是本地人,今日县城易手,家中妻、子或者恐慌。还望将军宽宥,容我回家看看,也安抚下宗族子弟的情绪。”

雷远颔首:“这是应该的。阁下自去便是。”

宋琬深深拜伏行礼,倒退着往堂外去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雷远笑道:“你看,这是来催促我尽快离开险地,以免曹军围堵的。只不过碍着你这荆州主簿身份不明,不敢说透。”

杨仪冷笑一声:“只有一人罢了。”

雷远只道:“明日你再看。”

宋琬得了雷远准许,匆匆赶回自家。

只见里坊的大门被撞开了,宅院内外都有血迹,他以为阖家都丧于乱军了,吓得魂飞魄散。正在手脚发软,内院一阵哄闹,妻妾子女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毕竟一场惊心动魄下来,难免悲喜交织,哭哭笑笑,乱成一团。

好容易让他们散开,宋琬召来自家的门客首领。

他虽是襄阳宋氏的远支、旁支,但因为长期负责货殖,身价甚是丰厚;所以养了十几个凶悍门客、恶奴,日常用来充场面。

门客首领原有两个,一个叫小木,一个叫马甲。可能两人都是逃奴、逃犯、逃卒之类出身,所以无名无姓,宋琬只唤他们小名。当代的习俗,父母多给子女取贱名、小名以益运气,长成后旁人也可唤其小名以示亲昵。

适才荆州军杀进院落的时候,小木奋勇抵敌,瞬间重伤,这会儿在后院奄奄一息;马甲机敏,带着主母和宋琬的长子逾墙到了隔邻避难,是以完好无损地前来奉承。

宋琬向马甲问道:“家里的门客还余几人?”

“算上轻伤可持武器的,还有十五个。”

“那就让他们继续戒备。另外,尽快搜罗土石之类,把院门堵上!”

马甲吃了一惊:“难道还要厮杀?”

宋琬叹了口气:“此前几个坞壁被攻破,那还是小事。编县落入敌手,襄阳那边怎会轻忽?你想,编县距离襄阳百余里,距离宜城大营不过四十里!荆州军今晚夺城,至迟明日,朝廷大军必然南下征伐,到时候一场兵灾难免。大家都做好准备吧,我去令人收拾细软!”

说完,宋琬急往内室去。马甲在院中愣了愣,自去招呼同伴。

这种乱世,最怕的便是兵灾。如果明日朝廷大军南下,荆州军退走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不知死活,据城防守。偏偏那雷绪之还说什么明日后日!

那样的话,荆州军难免要勒令各家的壮丁助战,死伤数量绝不会少。待到朝廷大军重夺县城,更不免纵兵大掠以馈将士,全城的百姓老小,都要遭殃!

当下宋氏一家老小忙乱整夜,作了种种准备。

次日凌晨,宋琬领着两个黑眼圈先往城门处查看,果不其然四门紧闭,都被庐江雷氏部曲严密守把,一幅打算驻扎下去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声,再往县寺去,想探听些情况,却被把门的士卒堵在外头,只说:“将军一旦有暇,自然召见。”

分明是孤军深入到襄阳城不远,主将却没什么紧迫情绪……这人有什么毛病?这是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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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琬又想起昨晚雷远吹嘘什么,能够保证商贾们在在襄阳、宛城等地的行事。难道这雷续之暴得老大的名声,其实是个草包?

他在县寺前逡巡了许久,始终没见到雷远。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乐乡大市,什么生意,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惨烈兵灾情形,不禁浑身冰冷,上下牙嗑得格格作响。钱财再多,也得有命去享用。奈何眼前情形……

将到午时前后,忽然听得城头上几处急促的金鼓声响起。

“来了,来了!”宋琬连声叫苦,再往自家院子狂奔。

沿途又见有几户人家开门出来,欢欣道:“定是朝廷大军来了!贼人猖狂不了多久了!”

都是蠢货!宋琬只觉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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