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丞相雄踞中原、河北,挟天子以令诸侯,俨然有改天换日的气概,号称虎骑千群、雄师百万;而玄德公据有荆州,慨然有饮马中原之志,在左将军的旗帜之下,同样也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更有虎贲十万。
这两家诸侯以天下为棋局展开对抗,一语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此时此刻,在赤壁之战后的第三年,当这两家诸侯的力量再度直接对抗的时候,决定胜负、进而决定一郡、一州走向的,却是我甘宁甘兴霸一人尔。
这个事实让甘宁热血如沸。
此前甘宁未知去就的时候,曾和庞统一起悠游度日。庞士元这厮虽然话不中听,若仔细揣摩,其实却有道理。他让甘宁明白了,原来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入蜀、回乡,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所要的。
甘宁真正希望的,是投身在浩荡大业之中立不世奇功,为天下人瞩目、万民传诵。那时候回到故乡,才能够用事实说话,让那些有眼无珠之辈彻底服膺。而眼下的局面,简直就像是为甘宁度身定做,激励着甘宁吼声如雷,奋勇向前。
这就是我想要的。甘宁对自己说:就在今日,让甘兴霸的威名为天下人所知!
此番他随同雷远入蜀,带领部下五百余,此前分了小半给李异,让他和雷澄一起守卫南方营地。现在跟着甘宁作战的,一共是三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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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百人,都是老卒,都是在江峡间纵横多年、从不屈膝于人的悍贼。若是两军对圆,堂堂正正的结阵而战,他们较之与荆州军其他各部精锐,未必有什么特殊的优势,但是在这种短兵相接的乱战、混战场合,却是他们最擅长的。
他们或者三人一组,或者五人一组,如同流水渗透漫溢,不断深入、切割敌人的队列。
这种分组,很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讲究。
皆因甘宁所部颇有些匪气,他部下的基层军官们,不是任命而出,而是隔三差五地内部比斗争夺而来……或者说内讧也没差,所以基层军官的更迭变动特多。甚至一个十人队里,有两三个人有过什长的经历,其中两人是被赶下台而又心心念念复辟的。
在乱战的时候,这两三人自然就成了更小规模作战单位的首领。
他们领着三人或五人的队伍,仿佛游鱼穿行在水中,自如地进退离合。有时候集合成较大的队列,以保证正面兵力的优势;有时候又分散开去,或者互相掩护后退,或者从前、后、侧翼等多个方向进攻。
要应对这种乱战,只有尽快聚拢结阵,偏偏甘宁左冲右突,反复冲散试图结阵的队列,一口气斩杀了曹军军官不下十人,使得曹军始终无法结阵。
如果徐晃怯战而退,曹军后队的崩溃就在眼前。
甘宁几乎要大笑出声,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可是徐晃不退。
甘宁正砍杀得兴起,眼看就要将眼前敌人的首级斩下,却然猛撤步,收腹。
刹那间,一杆平端的铁矛从他腹部前方划过。矛尖与铠甲剧烈碰撞,崩飞甲叶两片,带出一溜火花。
甘宁不假思索地沉肱发力,顺着铁矛的来势挥刀反撩。
他身形壮硕,膂力极强,通常作战时都硬桥硬马,仿佛是那种无脑冲杀的匹夫。可实际上,当他遇到强敌时,展现技巧和反应也都远远超过常人。纵横大江数十年的强豪,绝非寻常庸将!
这一刀,快得无法想象。长刀迅若电闪地沿着矛杆横切过去,只消一瞬,就能斩下持矛的两只手!
这一刀出手,甘宁自问,就算是关羽、张飞那等非人的怪物在身前……除非退避,也难免双手断折的下场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叫了声好!
然而这一刀无功。
铁矛仿佛是活了过来,如怪蟒般猛烈地一拧、一抖。
铁矛是重兵器,这一拧、一抖,仿佛出自于某种特殊的发力技巧,聚合了巨大力量。精铁的矛杆与刀身相撞,爆发出铿然大响。响声中,哪怕以甘宁的臂力,也几乎握不住刀柄,甚至整个壮硕身躯都被迫向后踉跄。
甘宁是全军之魂、全军之胆、全军之魁首。此番突袭,甘宁身先士卒,冲杀决荡,从未逢着一合之敌,几乎以一人之力压制住了曹军掀起的反击浪潮。但这时候,他居然被人迫退了。
徐晃所部的数量,大致是甘宁所部的三倍。甘宁凭着突袭之利,才硬生生将曹军打入混乱的状态,强行抢占了上风。
但这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变了,曹军正迅速从混乱中恢复!
使得曹军平静下来的源头便是眼前这人。
这人横持铁矛在手,挺身直立在甘宁身前,神情冷峻而严肃,仿佛完全无视身边的惨烈战事,甚至还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了句:“结阵。”
就像是湍急翻涌的浪潮间出现了不可摧毁的堤坝,使得每一处激流,每一处漩涡都迅速地平静下来。甘宁听得到,在曹军队列后方,有许多军官大声呼应着:“结阵!结阵!”
号令一出,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变了。他们完全不顾及甘宁所部的疯狂搏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强行结阵。而在他们身后,更多已经紧密成阵的将士横冲直撞地杀入前线,使得原本松散碎裂的曹军队列中间,出现了足以支撑的骨架!
甘宁本身久历戎机,不是没有见过强兵猛将,但他真没有想到,一支军队从混乱到有序的转换会如此之快!
此人定然就是徐晃!是关云长也为之赞叹的曹军大将!
原本大优的局面,竟然硬生生被扳回来了一点。
只是扳回一点罢了。两军依旧在疯狂地对战。聚啸大江、横行无忌的锦帆贼,面对着转战中原河北、军威赫赫的精兵,谁也不愿后退,谁也不会认输。
战场上,甲胄猛烈碰撞冲击变型、箭矢呼啸着撕裂空气、刀刃互驳以至于火星四溅、飙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洒落、断落的肢体扭曲抽搐着落在地面、令人颤抖畏惧的嘶声呐喊此起彼伏。
这些就在甘宁和徐晃身边出现。但这两人,和他们的扈从亲兵们,仿佛是怒潮中不动的礁石,互相对峙,彼此顾忌。一时间,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敢先动。
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甘宁忽然狞笑起来。
他站立的角度,正对着宕渠城头。
他看到最后一名占据城头的曹军甲士被逼到了两座雉堞之间,身上随即中了好几箭,终于翻身坠落。
他看到被曙光依稀照亮的城门洞里,甲胄鲜明的庐江雷氏部曲开始列队。
他看到雷远带着他那个仿佛猛兽的扈从,站到队列中央,向其他人说了几句。
雷远的扈从亲兵即将投入作战了。哪怕以甘宁的高傲,也不得不承认,这支来自于江淮山野的军队有着超群的凶狠和韧劲,是真正的强兵。
既然他们解决了城头的曹军,接下来,就是对徐晃的最后一击!
徐晃,哼哼,此人不愧是曹营横野将军,名不虚传。
可惜,今日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甘宁举手,握拳。他的部下们仿佛潮水般后退,退到甘宁身后。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后退不是畏怯,而是为了聚集力量,发起最猛烈的一击。
甘宁所部急退,而徐晃所部并未追击。原本厮杀纠缠在一处的阵线,忽然就分开了。
在适才极短的时间里,徐晃的中军从行军队列转为战斗阵型,投入到与甘宁所部的血战中。而原本的前队转为后队,就地警戒。他们同时发现了城门处的异动,自然也就知道了,己方将会面临两面挟击。
此时难免有躁动从后队传到前队,但却细微,曹军的队列依旧稳固。
徐晃的脸色依旧很镇定。
他忽然说:“甘宁正面对敌,雷远从后突击,冯习那个叛将控制宕渠城的局面,自称蛮王的沙摩柯还在等待时机。另外还有雷澄和李异二将,他们从南方军营出发,即将投入战场。对么?”
他的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中气十足,哪怕在空旷的战场上,也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