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雷远等人沿着山道往后退走的时候,张辽双手抱肩不动,就站在原地凝视着。深秋时节,岩壁上的藤树大都枯死,露出灰色的嶙峋山岩。张辽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岩间穿行的道路,也看见了在道路上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队列、显然将要继续后撤的贼寇们。

他甚至还可以看见那些曹军轻兵的尸体,它们散落在山道上和陡坡悬崖间,有些血肉模糊,有些身首异处。毕竟隔着山谷,张辽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但他记得其中许多人的相貌。这些将士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张辽知道他们的籍贯、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人、知道有人准备打赢这一场就回乡娶亲;可这些人受张辽所命追踪贼寇,须臾之间再会时,却已变成了遍地横尸。这样的损失是张辽难以承受的,使他感觉到强烈的怒意和警惕。

他还看到了贼寇的尸体,数量也不少。很显然,轻兵们在这里与贼寇有过一场恶战。贼寇们依然保有着强大的反击能力。

此前双方在山口恶战不休,山道被忽然倒伏的巨木阻挡,几乎令张辽本人吃了大亏。张辽立即令人砍伐树木开道,做好了不惜代价强行突进的准备,谁知后来发现,阻击的贼兵忽然之间就退走了。原本几番攻打不下的山道,变得如退潮后的沙滩那样干干净净,这情形让张辽和朱盖都一时愕然。

好在贼寇们跑得太快,有几名行动不便的伤者被他们抛弃了。张辽立刻将之提来询问,一问才知:最近几日在前线与自己搏战的贼首雷脩,已经死了。

这雷脩乃是淮南豪霸首领雷绪之子,久历战阵,素以雄武著称,是此次淮南豪霸联军与曹军对抗的实际指挥者。说来也是可笑,这个强悍贼首居然不是死于战场上刀枪并举的厮杀,而是倒在一支流矢之下。张辽下令弓箭手仰射上方山道的时候,本打算以此掩护己方砍伐倒树的士卒,却不曾想获得了如此重大的战果。

在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里,张辽见过许多如雷脩这样颇具才能和威望的敌手。他们本该追随明主建功立业,无奈却走错了路,最后身死族灭,埋入这乱世中无人知晓的累累尸骨之中。而后,正因为他们的才能和威望,所以他们的死必然引起本方的崩溃。张辽每每会为他们毫无价值的死亡而感慨,随即用猛烈的作战,将他们生前所维护的东西彻底粉碎。

可眼下的情形却让张辽难以索解。虽然失去了善战的首领,但这支贼寇并没有真正溃散。或者说,他们在溃退了一段距离以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了,甚至还以一场漂亮的伏击,歼灭了追踪而来的曹军轻兵。

贼寇的兵力也得到了补充,张辽在山谷的对面看得清楚,仅仅是在视线所及的山道上,就有千人左右。那应该是贼寇的本队中调来的兵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适才与自己隔着山谷对视的那几个人,就是贼寇的新首领了,却不知是何等人物?他们居然就这么坦然地与自己对峙着,竟然没有什么动摇的姿态,自从曹公芟夷群雄,渐渐奠定北方霸主的权威以后,张辽已经很少看到如此胆大的毛贼了。

现在他们又开始撤退了,大摇大摆、一点都不着急……这是有恃无恐?还是某种诱敌的动作?

身边年轻的军校杨肃跃跃欲试地道:“将军,让我去吧。只要两百人,保准杀穿他们的队伍!”

张辽既然亲自率军深入天柱山中,作为副将的朱盖就停留在山口处,负责建立大营,并转运兵力和粮秣物资。这时候紧随在张辽身边的,是他本部的得力军校杨肃。

杨肃字世明,兖州东郡人,是张辽军中特别好斗的几名军官之一。他是飞将吕布在兖州征募的勇士,原本是侯成的部下,后来归属张辽。此人不仅精通马上驰射,也擅长使用矛戟。曹公在黎阳与袁谭、袁尚的大军会战时,杨肃紧随主将张辽反复突阵,一日内斩获甲士首级二十七枚,并协助乐进击杀了袁军大将严敬,由此声名鹊起。

张辽看着年轻的杨肃,就像看到年轻时剽悍勇猛、无所畏惧的自己。他对杨肃的勇武很有信心,也坚信眼前这帮贼寇再怎么竭力抵抗,终究不可能与自己麾下的精锐之士匹敌。然而,作为独当一面的全军主帅,张辽所考虑的要比杨肃周全很多。

他笑了笑,问道:“世明,以你看来,贼寇是如何做到歼灭我们前队轻兵的?”

因为贼寇们人数更多也更凶悍?杨肃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立刻就明白张辽不需要这种愚蠢回答。

“嗯,依我看……”杨肃凝思苦想。他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了,纵使急躁了点,但不缺乏基本的判断力:“贼寇们提早在那处山道设伏,然后当我们的轻兵赶到,他们就以逸待劳?”

“世明,你想的和我一样。”张辽鼓励了他一句。在这段绵延二十余里别无分岔的山道上,贼寇们能够采取的策略本也有限。哪怕杨肃的猜测很粗略,以张辽的丰富经验,也足可以将之补全。他一边推算,一边说道:“贼寇的支援兵力,应该早就在那处山道设伏了。今日上午的战斗中,他们宁肯坐视雷脩战死,也不出动,这使我们误判了贼寇们的兵力,派遣少量轻兵穷追。而贼寇所处的位置,显然是轻兵们一路狂奔所能达到的极限……于是在那里,他们轻而易举地给了我们一个重击。很显然,雷脩战死以后,贼寇们更加难以对付了。”

“既如此,我们更应该猛冲猛打,一口气将之消灭,绝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杨肃暴躁地道。

张辽摇了摇头:“从贼寇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后四五里,便是擂鼓尖隘口,隘口后方有一个可以屯驻兵力的台地。我问过贼寇的伤俘们,那里现由另一名有力的贼首梅乾驻守,大约有一千多人。你看,现在这些贼寇们正在向隘口撤退,而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抬起手臂,沿着前方的蜿蜒山道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应该还有三里,或者四里。”

杨肃茫然想了想,似乎毫无头绪,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张辽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现在发起追击,那么可以预料的是,当我们狂奔过七八里的山路到达隘口的时候,面对的将会是两千,或者三千的贼寇。而且他们不仅以逸待劳,还背靠着台地,可以从容调动兵力。这样的话,我们面临的局面,便和中伏的前队轻兵们并无不同。”

归根到底,张辽所部乃是客军,即便临时招募了向导,可在作战时对地理环境的运用,怎么也赶不上这些生活在此多年的贼寇们。贼兵们自然而然就能作出最有利的选择,而张辽只能在事后,才能凭借经验一点点地推算出敌人的用意。

想到这里,他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恼怒,猛地挥掌拍打在身边的岩壁上:“这可算得够精细啊!雷脩虽死,这帮贼寇却有了一个精于计算、而且冷酷无情的新首领!”

“将军,那怎么办?”杨肃问道。

张辽沉吟不语。在他内心深处,强烈的战斗意愿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沸腾着,时时刻刻都在催促他奋不顾身地冲杀向前。但他压抑住这种渴望,他告诉自己,在这时候,曹公需要的是安然平稳的胜利,因而身为主将的自己,或许应当更加稳健些、周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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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雷远对张辽的评价是正确的。这位荡寇将军的的确确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但正因为他是名将,便难免想得较多,也习惯了将种种不合常理的情形加以串联解释。然而,当张辽分析局势的时候,他所见的并非完整的真实,而是雷远刻意展示给他的真实。于是,在此基础上的推算看似一桩一桩若合符节,实则堕入了雷远算中。

而如果雷远听到了张辽对他的评价,应该会感到受宠若惊吧。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就毫不耽搁地开始了他的谋划。那并非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谋妙计,只是切实分析每个人的立场和目标,随后以各种方式加以诱导,使之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慢慢倾斜。比如将士们设下埋伏的位置,这便是雷远反复推算的成果,张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雷远相信他一定能看出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如果雷远能将每个人都纳入筹算的话,那任何困难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可惜对于张辽,雷远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将这位曹营名将追击的脚步稍稍放缓,已经是足以令人赞叹的胜利。

在暂时排除张辽的干扰以后,雷远就可以把精力投注在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现在正位于雷远身后五里的擂鼓尖台地,领兵千人自守。

在张辽看来,梅乾是贼寇们的首领之一,是令他深感忌惮的、眼前敌军的有力后援;但张辽显然高估了地方土豪们的向心力。在小将军雷脩战死以后,依靠雷绪、雷脩父子两代威望而凝聚的淮南豪霸联盟随时将要四分五裂,构成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块基石都会坍塌。甚至就连贺松、邓铜这些本无自主地位的曲长们,都一度流露出了动摇的姿态……何况梅乾这个从来就私心自用之人呢?

在雷远看来,梅乾绝非可以依靠的人,而是必欲取之的目标、是通往未来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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