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皇宫极静,从上往下看,像一座华丽的迷宫,匍匐在建安城最显眼的位置,引人遐想。她从前十分向往,可师父说那是血染尽了的地方,叫她不要肖想。
但人就是有点贱性,越不让想,越抓心挠肝。师父知道她的臭德行,带她去了西州王宫的旧址,指着那断墙残瓦哄骗她,“瞧见没,姓李的没用,学来大周的精致,却守不住,好好的地方从此姓了祁。”
她打量那城墙,依稀看得出往日风光,如果没破败,或比州主府要体面许多。大周人惯会耍聪明,前脚把人弄的国破家亡,后脚封个州主之名,美名其曰厚待前人周西一体。无非是打着先安民心后揽权的主意,西州人虽被大周的铁骑打服了,但心气还在,三教九流,土匪兵痞子,一个赛一个的唬。
建安派来的官太文雅,根本管不住这帮野蛮人,往往是斗志昂扬地来灰溜溜地逃。先让李家人哄得晕头转向,再碰上几个要命的硬骨头,还谈得了什么实绩,上任当天请辞的不占少数。
明西阁就是这鱼龙混杂里的头,做些江湖买卖,势力很广,少不了和官府打交道。她一向不喜欢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庸官,听了师父的话,看了不算顶稀罕的王宫旧址,去大周的心思就淡了。
直到西州来了一个姓楚的官,她才觉得她师父又把她诓了。
楚大人不惑之年,一身旧布衣,安安静静地来,没惊动李家人,带着妻儿住在市井巷。他并不拿架子,整日和些粗鄙之徒打交道,教他们农耕经商,识文断字,告诉他们大周山河之壮之美。师父说终于来了个厉害的,她起先不以为意,后头交锋下来,就觉得这老头怪有意思,约莫是个好官。
楚大人的名号在市井里传出来,不经意间就把李家人残存的声望夺了去。李家人何时意识到这点?大概是楚家为新生的小女办满月酒时,西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主动前去贺喜,她也去了,带了一个亲手雕的白虎作为贺礼。听说那小女娃属虎,早生了一个月,有不足之症,她觉得该送个镇得住阎王的东西。
楚大人的长子楚承安比她略小几岁,颇得他父亲真传,从小板着个脸,规规矩矩还她了一份礼。
一副画,画上是建安城,她看得愣住。
承安兄说:“此画乃建安好友临别相赠,现转赠于班璃姑娘,或可一解好奇。”
她问:“你那朋友去过江南吗?不如画一幅送我。”
他摇头,“未曾去过去。江南不似建安,他读尽诗词歌赋,画得了形画不出魂,也遗憾的很。”
她奇怪:“为何不去?”难道他也有个坏师父管着?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遂如意,他肩上的东西太重,去不了。”他说:“可少阁主不同,江湖人求的是无拘无束,这望江南望江南,只能望出一腔痴。何不亲自走一遭,真真切切的体会一把烟水乡柳落桥?”
所以这都是缘分,楚承安大概不会料到他真心实意的一番话会在几年后种出怎样的果。
楚令沅对着长空皓月叹气,班璃呀班璃,你堂堂西州第一大帮的少阁主,别人怕的叫你魔教妖女,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命运弄人矣。
“怎么又是这条路?”楚令沅感叹完就发现自己迷了路,来回好几遍,每次都能看见墙边那颗歪脖子树。
出来已两个时辰,再不回去,梧兮宫那几个得急疯。她走到歪脖子树前,耸了耸肩,“希望别太倒霉。”皇宫的墙高且平整,以她现在的身体得借点外力才能爬上去。而且高处招眼,皇宫值夜的侍卫又过于勤快,搞不好被抓个正着。
她这样想着,手脚并用,轻盈地攀着树枝往上跃,树叶沙沙响,脚刚踩到墙顶,远处传来铿锵的盔甲之音,步伐整齐划一,沉沉地压在地面。她迅速矮身,缩在树叶里,黑色衣料掩在其中倒也不显眼。
“侯爷,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突然回宫也不传太医?”
“字面意思。”霍玖睨了眼禁军统领韦文康,“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最忌讳妄测圣意,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也是徒增烦恼,不如老老实实按皇上吩咐办,总归寻不到错处。”
韦文康:“可太后那边。”
霍玖打断:“夜深寒重,太后年事已高,皇上至纯至孝,若出了意外你我可担待不起。”
韦文康皱起眉,心骂这厮鸡贼,他本就是太后那边的人,如今反倒被他用作借口挡了回来。
霍玖突然呵斥:“谁在哪儿!”
空中卷下一片树叶,楚令沅心快蹦到嗓子眼,脑袋极力埋到胸前,懊恼想,狗屁‘至纯至孝’把她恶心的一抖。
韦文康以为他在装相,冷笑,“侯爷这是作甚,难不成有刺客?我们禁军殚精竭虑守护皇城,不比你们玄甲兵在外面逍遥快活,从没出过漏网之鱼。”
霍玖慢悠悠收回目光,“韦统领说笑,我这次在外面犯了错,不免有些一惊一乍,哪怕是只野猫也不敢松懈。”
韦文康气煞,转向身后泾渭分明的禁军和玄甲兵,随意从禁军队里挑出个人,“你,带两个人把那只野猫给我逮住了!若让野猫冲撞到皇上跟前,拿你的脑袋是问!”
那人低着头跨出队伍,“是。”
霍玖皱眉,审视那人少焉,旋即笑了笑,“也罢。”
一波人很快离开,留下三个侍卫面面相觑。
“哪儿有什么野猫,统领跟侯爷打机锋,倒开罪到我们身上。”
“罗卫长,你看这……”
罗孝盯着树上,“你们先走,我自己抓。”
“这好吗?”
罗孝踢了他们一脚,“装个鬼,给老子带一坛酒,便宜你们了。”
“得嘞!哥哥心疼咱们,兄弟不能不领情。”
楚令沅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却不想罗孝转到歪脖子树另一边,与她直接来了个对视。
那双眼睛灵气逼人,清波流转,能从里面看见倒映的世事万物,罗孝也瞧见了自个儿,倒是一愣,随即试探:“皇后娘娘?”
楚令沅抱着树干不动,警惕道:“你认识我?”
罗孝这才确定,恭敬道:“卑职管着梧兮宫那块,有幸见过娘娘一面。”其实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不真切。
她眼睛轱辘轱辘转,“你预备怎么回禀上头?”
罗孝妥帖道:“卑职是个没用的,野猫跑的快,抓不住。”
楚令沅满意地点头,“你很好。”
“是主子不嫌卑职粗苯。”
她抿了抿小嘴,下意识扣起树皮,状若无意道:“你们刚才是去干嘛?”
罗孝道:“皇上提前回宫,侯爷和统领商讨重新部署宫防线等事宜。”
楚令沅哦了一声。
罗孝心会神领道:“娘娘无需担心,皇上并无大碍。”
楚令沅瞪眼,自作主张,谁担心他了?这狗皇帝命硬着呢,她当初为了救他丢了命,他自个儿倒是蹦哒的挺欢。打了五年仗也没见缺胳膊少腿,还娶了这么多媳妇,可见做皇帝不仅要脸皮厚还得有个好命。
“娘娘稍等,卑职去寻把梯子来。”
“不用。”
她彻底从树影里钻出来,甩了甩头上的树叶,几缕发丝落到身前,轻触纤细的腰肢。她冲罗孝笑了笑,露出‘本少阁主岂会需要梯子’倨傲神情,轻轻一跃,额,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幸好罗孝眼疾手快接住了她,但也只虚虚抓住手臂,不敢太逾越。掌下的触感柔软,鼻尖飘来一丝不同脂粉的香气,白莹莹的下颔呈出娇美的弧度,或许在冷风里吹久了,耳垂泛红。他心头一乱,连忙退开,楚令沅一个不防趔趄在地上,她怒目直视,这人一副机灵相,怎么做起事呆呆傻傻。
罗孝想上去扶,又碍着礼数,尴尬道:“娘娘赎罪。”
楚令沅站起身拍拍屁股,“只要你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本宫便饶了你的无礼。”她转身要走,蓦地回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罗孝一怔,仓皇垂下眼,“罗孝。”
楚令沅点点头,“我记下了。”人情总要还的。
“恭送娘娘。”人走远后罗孝站着没动,为刚才那点见不得人的心猿意马而嗤笑,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德性!你也配。”
翌日
楚令沅昨个回的太晚,一直酣睡到下午,常若几人慌忙进来服侍她起床,她迷瞪瞪地任由摆布,一点没床气。等收拾妥当,她吩咐摆饭,茯苓一脸无奈,“娘娘,咱们得去居仁殿。”
楚令沅想了想居仁殿是个什么地方,霎时清醒,皱眉道:“去哪儿作甚?我还在禁足。”
常若:“太后亲下的旨,宫里位份高的都去了,说是皇上回宫要人侍候。”
楚令沅嘟囔:“那么多宫女太监还不够他使唤么。”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
居仁殿
廖中全在台阶上守着,身边具是有脸面的一等宫女,见到皇后一行人,他忙不迭上前行礼,白面团子似的脸十分讨喜。
“娘娘来了,快进去吧,各宫的主子都到了。”他客客气气说:“只是劳烦姑娘们得留下来陪奴才了,皇上初愈,不能沾太多人气。”
楚令沅颔首,让常若等人在外等着,端起皇后的款儿冲廖中全笑了笑,抬脚往殿内走。大殿每隔几米都站着一个太监,两人合抱的圆柱上刻着的金龙栩栩如生直冲云霄,脚步声清晰可闻,像踩在人心上。
怪了,她这么紧张干嘛?旋即收敛神色,做出一副‘我根本不想来’的冷淡样。
太监替她撩起帘子,刚跨出一步,各色香气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她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转眼就可怜起皇帝了。遭罪呀,生了病鼻子还要被虐待。
围在床边的莺莺燕燕听见声响齐刷刷回过头,见到她并不意外,碍着皇帝在,甭管有仇没仇具屈身行礼,“皇后娘娘福安。”
楚令沅还是头一会享受到这种礼待,心安理得的受了,趁着空档和床上那位来了个四目相对。
皇帝靠在床头,眼下泛青,仍有些病态的苍白,下巴冒出短刺刺的胡茬,五官笼在床帐明黄的色泽下,既深刻又浅淡。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侧目与她视线相交,分辨不出那高高在上的静默里是否有过片刻的波动。
楚令沅率先别开脸,对着一干嫔妃淡淡道:“请起。”威严不失温和的语气落入众耳叫人惊讶,几个月未见,皇后倒越发像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