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难听刺耳的嗓音在这片矿地上响起。
山顶,山脚,半山腰,一大堆赤裸着上身的汉子纷纷放下手里的矿石,往山巅的大锅挤去。
血红色的烈阳越过山丘,均匀的撒在每一寸土地上。
“受苦受难的人儿啊,都到我这里来,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无谓的挣扎只会让你们死的很快。”
山巅之上,大锅旁边。
站着一个人高马大,肤色呈古铜色的人,身上披着一件由粗布制成的麻衣。
声音如同洪钟在这片山谷中扩散开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混乱,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人挤人,人踩人的情况到处都是。
白念秋鼻尖微微一动,一股诱人的香味在鼻尖,在口中慢慢流淌进腹。
最原始,野蛮的进食欲望让自己忘了思考,支配着大脑,支配着身体缓缓往山巅走去。
山顶,一个个身披铠甲,庄严肃穆的队伍围绕在大锅旁,手中一把把散发着寒光的刀剑摄人心魄。
第一个登顶的人已经站到锅旁,手里拿着一个破碗,却在此时犹豫了起来。
锅内,飘浮着一层微微发亮的淡黄色油脂,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热气腾腾,肉香扑鼻。
喊开饭的总管,手里拿着勺子,已经举了半天,可登顶的人却没了动作。
“乖孩子,一定饿坏了吧。
快快走上前,让我给你呈上世间最美好的食物。”
依旧,
毫无反应。
身后,被士兵围着的人群越发显得烦躁,在他们下方,还有密密麻麻的一堆,正在试图登顶。
总管轻轻挑了挑眉毛,有些不耐烦。
“璞。”
一把尖利,冷冽的长枪从此人后背到胸口捅出,一个士兵冷漠的站在后方。
登顶的人眼中露出一丝清明,侧过头朝后看去,嘴里轻轻“呃”了一声。
士兵双手持枪,用力往大锅上方一挑,再拔出长枪,任由那人径直落下。
密集的汤汁直接炸开,向四方散去,却在到达总管脸前时停住脚步,一道淡红色的屏障凭空出现。
“下一个。”
总管扯着嗓子,难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后方杂乱的人群挨个被士兵放进来,像是一个个行尸走肉,没有言语,眼神空洞,只有鞋子和地面摩擦的“擦擦”声。
总管“和蔼”的看着来人,手中的勺子早已高高举起,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一勺汤,
半勺肉,
再来一根小骨头,
娃儿吃了长高高。”
总管眯着眼睛,嘴里喊着嘶哑难听的口号,配上此时的动作让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显得不伦不类。
盛饭还在继续,后方的人群争先恐后,和总管这边被士兵围起的安静截然不同。
如果此时有人肯往锅里看上一眼,恐怕会震惊当场,隔夜饭都会吐出来。
香味还是肉香,
肉汤也是肉汤,
可里边偶尔飘浮上来的骨头,让人看了都会惊恐。
一根根泛白的手骨,脚骨还有不知道那个部位的软骨,不时从锅里被捞起。
这一大锅汤,是人肉。
这帮人,一直吃的是同类。
白念秋也不例外,跟随在人群后,双目无神的拿着破碗,等总管盛完了饭,急匆匆的跑到一旁,坐在地上大快朵颐。
每当此时的人,都会护犊如虎,若是谁敢来抢,可能就是一场死战。
这里的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魅力,吃一次今生难忘。
因为这饭,叫鬼食。
这里的人,都非人。
这个地方,叫地狱。
传说中,人死后需经过十八般地狱,历经劫难,方可往生。
可传说只是传说。
“咚——咚——咚。”
悠扬清澈的钟声响起,围绕这座山谷,绵延不绝。
白念秋眼中浮出一丝清明,周围的人都逐渐放下手中碗筷,迷茫的看着虚空。
“呕呕呕。”
清醒些的白念秋扶着一块石头,蹲在地上径直干呕起来,瓷碗的碎片扔了一地。
“天天如此,天天如此,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白念秋双手揪着头发,通红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碎碗,愣愣的发着呆。
“别挣扎了,坚持半年你就可以离开了,比我们这把老骨头可强多了。”
一个皮包骨头,瘦的不成样子的老头坐在白念秋身旁,轻轻拍打着白念秋的背。
“离开,离开去哪儿?
白念秋无力的开口,也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询问这个老头。
“天高地阔,哪里去不得?”
“别再想念原来的世界了,人死一把黄土,再想回去,可就难咯。”
白念秋撇过头看了一眼上方的总管,他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显然对于这次没死太多人十分满意。
“你说,我还能活着出去吗?”
“能,肯定能。老头子我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体质。”
“这鬼食大补,最多再有半年,你就能凝聚实体,外边的煞气也伤不了你。”
“戌时,万物朦胧,需静心打坐。”
总管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论身处何地,都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每天每个时辰总管都会念上一遍,这里没有钟表,总管就自己充当,为众人报时。
同时,这里规矩森严,每一个时辰每个人做什么事情都有明确规定,几点睡觉,几点吃饭,甚至上厕所也有专门的时间。
白念秋时常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圈养的牲畜,单调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那个仿佛永远不会落下去的血红色太阳,行尸走肉般的人群,还有那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
他想离开这里,无时无刻都想。
那个老头是这几年里白念秋唯一认识的朋友,他口中有很多外边的世界,和人间不一样的世界,老头很想去看看。
老头已经老了,纵然向往,可他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白念秋也想出去,看看老头嘴里鲜衣驽马,仗剑千里的江湖,同时,替老头瞧一瞧,圆了他这个梦。
记得老头讲过,地狱很大,大到寻常人穷极一生也走不完。
也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撑着他们这片天。
白念秋总喜欢打趣老头,叫他瘦猴。
老头也不反驳,每次都呵呵的笑着。
老头年轻时还是民国,长的也俊俏,是他们那个小县城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
可生不逢时,心爱的女子被当地的地主给掳走了。
那时候车马慢,一封信要辗转好几个月,等老头知道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天,老头一怒之下,一个人杀了地主家十三人。
很难想象,一个文弱书生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个人,一把土枪,趁着夜半悄悄潜入。
后来在一个偏房中,老头看到了那个曾经日思夜想的女子。
微微隆起的小腹,幸福满足的神情,刺痛着老头的心。
那个女子,老头没杀,算是给地主家留了个种。
临出门时,在墙上含泪写下,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
老头只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却只字未提自己怎么死的。
不过白念秋想想也就释然,书生一怒为红颜,夜半提枪杀人,就已经是莫大的勇气。
既然世间没了牵挂,死了与活着有什么区别,只是不方便与外人说出来罢了。
“亥时,万物于天,深盖藏也,需安神入眠。”
一个时辰的打坐很快过去,总管开始催促众人睡觉。
老头躺在白念秋旁边,头枕在双手上,以天为被,望着血红色的太阳,占用睡觉的时间闲聊起来。
“你出去了最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去看看你说的江湖吧。”
白念秋轻声回答,心里也是迷惘,感觉空落落的。
就像人间一直呆在监狱里的人,突然被释放出去,好像还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
“听说有个叫狸江的地方,有一座城池。位处江边,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城池,大多数都是商人,你可以去当个伙计,先混个温饱。”
白念秋轻轻皱眉,答道:“不去。”
“我就是在水里被淹死的,这辈子不要再去水边。”
“那还有个地方,和丰钱庄,常常听人说起,背后势力好像挺大的,整个地府都有生意,还有个鹭江王府,常年招人,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可好歹也是个掌管一方疆域的王,要是进去了,肯定前程无忧。”
白念秋摇了摇头,老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地方,自己都不想去。
老头有些焦急,
“你最多还有半年就能出去了,要是不想好去哪儿,没几天就会被外边的孤魂野魅给吞吃掉的。”
忽然,老头一拍脑袋,
“还有个地方,就是不知道看不看得上你!”
白念秋挑了挑眉毛,“哪儿?”
“泰山。”
“我前些天听一个官兵说泰山底下盖了座小寺庙,正在找书童。”
“可里边儿那人脾气古怪,三天两头的换人,没一个入的了他的眼。”
“本来这样的事传不到咱们这儿来,可我听说那位好像挺厉害的,会仙术。”
老头忽然凑近了脑袋低声说道,
“泰山顶上那位坐的够高吧,却也不敢拿家门口那位怎么样。”
“甚至,有传言称,那位可是把泰山顶上那个拖出来狠狠揍过的,就是没人敢明着传。”
“你资质不差,老头子我几十年都没见过你这样的,我相信以你的资质,肯定能被瞧上。”
“得嘞,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天天资质资质,再好的资质还能上了天不成?”
白念秋一侧身,背对着老头,捂住耳朵,似乎不想继续听下去。
“废话,要不是资质,老头子我吃几十年鬼食,都无法凝聚实体,你短短几年,就能出山谷?”
老头气鼓鼓的往一旁挪了挪位置,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