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明开着车,将傅景琛送到西郊的清沂山脚下。

山上的法华寺,是京都出了名的灵验,听说从清朝初期,这寺庙就在了。

求佛之人,最重要的便是一颗诚心。

所以,来法华寺求佛之人,须得一步一叩首,登山礼佛,以表诚心。

这清沂山从山腰到山顶,共有九百八十一道阶梯,就是寻常徒步,都要走上四十分钟。

真要一步一叩首,那得花上半天的功夫。

傅景琛从车上下来,他肺炎还没痊愈,时不时便要咳几声。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往日那张俊逸的脸,此时双颊苍白,像是光洁的细瓷,隐隐泛着清冷凉薄之色。

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底泛着青黛。

他的头微扬,看向空中飘洒的雪花,眼睑却无力垂下。

雪花落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他伸手想要拂去,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傅先生,下雪了,要不咱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傅景琛没有搭话,而是抬起脚向上走了一阶,而后跪下,结结实实的拜了下去。

他如今瘦了很多,往日那件合身的黑色大衣,这时候空荡荡的,人在里面,更显得消瘦了。

陈思明不忍心看下去,就照傅先生现在的身子,要是真这么一叩一拜的登上去,那恐怕也不用拜什么大师了,直接就去见佛祖了。

他将傅景琛扶起来,黑色的衣服上,已经沾上雪水,颜色深了一分。

“先生,天气太冷了,这雪也是越下越大,咱们先回去吧!身子要紧啊!您忘了傅老爷子的话了?傅家,还指望着你呢!”

傅景琛抽出自己的胳膊,对陈思明的话置若罔闻。

他抬起脚,上台阶,下跪叩拜。

这些动作机械的重复,他的膝盖,早已被雪水浸湿。

每一次叩拜,他都会在心里默念祈祷。

求温婉来生福禄康健,求他们还能再续前缘。

山上的风雪要比山脚更甚,傅景琛这时候双手都有些发颤。

他指尖早已被冻得通红,掌心摩擦着青石板的台阶,早已磨出血来。

每次叩拜,都会在雪地里,留下一抹红痕。

身上越是疼,傅景琛的心里,反而生出一抹快意。

他偏执的觉得,自己是在替温婉惩罚自己,不想叫自己好过。

又或许,他只是想用肉体上的折磨,好叫自己心底好过一些。

这样看来,温婉骂他骂得不错,他确实是个自私的人。

陈思明在一旁看得心惊,却也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傅先生的。

只能紧紧跟着,以防傅先生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傅景琛就那么一扣一拜,登上了山顶,晕倒在了法华寺的门口。

陈思明后来,已经有些不大记得那天,傅先生究竟是怎么爬上去的了。

只记得他脱下傅先生的那件大衣,衣服沾上雪水,混着泥水,又重又湿,傅先生就那样,爬上了山。

他倒下的那一刻,仰在地面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脸上,挂在他的睫毛上。

那一刻,他真担心,傅先生会就么去了。

好在法华寺的住持清定大师,通晓医理,几副伤寒的药剂灌下去,傅景琛便醒过来了。

醒来后,傅景琛便整日在佛像前跪着。

他什么也不说,清晨便来到佛堂,一待便是一整天。

就连住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外面风雪大,施主要保重身子才是。”

傅景琛从佛经中抬起头来,灰败的眼神中,瞧不出一丝光亮。

清定身边的小沙弥将佛堂的门关上,拢了拢身上的棉衣,靠着门打盹。

里面不时传来交谈声,那些佛偈枯燥,小沙弥即便只听到了一星半点,也困得想打瞌睡,点头如捣臼。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已是黄昏后。

傅景琛从蒲垫上起来,神色虽依旧不太好,但眸子里却有了光。

他向住持施了一礼,轻声道。

“多谢大师点拨。”

清定还了一礼,垂眸看着桌子上两人的棋局,便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执念未消。

他叹了口气,“施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偏重于一端,不执著于一念。方能放下。”

傅景琛看向门外,此时太阳已经沉到西山背面去了,落了大半天的雪早就停了,满院子的雪被夕阳染红,不再那样冷寂。

天边偶有几只寒鸦飞过,落在树梢,倦鸟归巢。

“大师的境界,我凡尘俗人,心向往之却难登上境。如今,信徒只求碧落黄泉,往世来生,能与佳人重相见。”

说完,傅景琛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脚往外面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光影中,变得虚幻。

清定将眸子重新落回棋盘。

原本已成定局的棋面,如今,有了转圜。

“贪念一起即入魔障,不足之心便入苦海。万般苦难,只有经历一遭,方能堪破!”

清定将棋盘收起,抬脚朝外面走去。

小沙弥早就醒来,在门口立着。

见师父出来,急忙跟上。M..

“师父,您说那些大人,怎么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万般苦难皆因妄念。我一个小孩子都能堪破红尘,他们这些大人怎么就不行!”

清定看着山门外的人影,开口道。

“你从未入世,谈何出世,只有在这万丈红尘里滚上一遭,体会百般滋味,才算是堪破尘世。”

小沙弥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却被师傅用佛经不轻不重的敲了脑袋。

“今天的课业完成了吗?”

小沙弥苦着一张脸,摸了摸脑袋,乖乖的跑回佛堂诵经。

傅景琛在山上待了七八日,下山时,右手挂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要是有能看得懂梵文的,仔细一看便能瞧出,那佛珠上,刻的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的最后两段《回向偈》。

陈思明一早便在山下等着,脸上难掩喜色。

他一度以为傅先生是不是不打算下山了,好在,现在下来了。

“傅先生!”

陈思明将迈巴赫的后车门打开,请傅景琛上车。

傅景琛在后座坐下,车子发动,很快便驶离山脚。

路上积雪未消,车速并不算快。

傅景琛摩挲着佛珠上的梵文,看着窗外。

幽深的眼底,是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陈思明一直在副驾上汇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傅景琛时不时补充几句。

手机铃声响起,陈思明拿起电话,回头递给傅景琛。

“傅先生,是赵博士的电话!”

傅景琛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伸手接过手机,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赵承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很是慌乱。

陈思明隔得远,听不大清楚,只隐隐听见“孩子”,“失踪”的字眼。

“你说什么!”

傅景琛身子猛地往前倾,浑身紧绷了起来。

陈思明转过身子去看,只见傅景琛已经将电话挂断,一只手紧紧抓在后座扶手上,手背青筋暴起,一路延伸至小臂。

“去研究所!”

他焦急出声,见司机速度不够快,又吼了一句。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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