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子惜阁内。

殷秦氏换了寝装。,上半身秋香色的双宫绸里衬罗衣,下半身盖着一床姜黄色流云纹绸被,质地十分轻软。

一头的珠翠脂粉卸尽,三千青丝倾泻落下,静静地垂在肩头,比白日里的模样,更多几分清丽和俊妍。

母亲很美。

在美貌上,能与她比肩的人却是极少,纵使日日司空见惯,相处几十年,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她的美,惊艳而不单调,隐藏着诸多层次,带着一种神秘感,让人神往。

观之忘魂,难以转目。

殷景坐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她,面前人的脸上,潋滟着一股平静。

“明轩,你为何要休妻?”

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向自持,做事断断不会如此冲动。

一双星灿的眸子暗沉,他低着头久久不语,在心中反复斟酌着这件事。

“母亲今日不让我休了她?这种祸害留在府中,夜长梦多,不如赶了她出去,眼不见为净更好!”

房间内烛光雀跃,倏然乍亮起来。

淡淡橙晕的光色,笼罩着秦夫人的半面脸颊,看似十分柔和。

“孩子,你怎么能明白……”

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这种女子,寡恩薄义,自私冷酷,即使你今日放了她,她也不会感激你,遗留祸害,最是可怕。倘若脱离了掌控,狠戾愚蠢又狭隘记仇的性格,或许将会在他日,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

殷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看向门外。

“啪啪……”

随着他两个响亮的击掌,在外侍立的长平,默默带了一个人进来。

这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母亲,你看看她是谁?”

秦夫人顺眼看去,眼光扫过来人的方向,瞳孔霍然放大,面色仿佛凝固了般,半惊半疑。

此刻站在面前的女子,与白日里子樱阁的疯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

她指着那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景不答,只看向那门口的女子,示意她走上前来。

“长安拜见夫人。”

此女子声音温软,举止有礼,与子樱里的那个戾气十足的疯婆子,简直判若两人!

说话时,他的语气中藏着隐隐的担忧。

“这是儿子的隐卫,唤做长安,为人忠诚可靠,白日里您见到的女子,便是她了。”

“隐卫?!”

听到这两个字,秦夫人猛然间十分骇然,随即强行保持镇定,冷冷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都下去吧!”

“是。”

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或是因为恐惧,她方才清脆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有些低沉的嘶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你动用了隐卫!”

面前人凝紧了双眉,神情阴翳不堪。

自从殷氏开朝以来,隐卫只归皇家所有,除了当朝的皇子外,其他的王爷府中,都是嫡系相传,只归王爷的嫡子世子独有。

除此之外,殷氏天下的人,无论是富甲一方,还是权柄通天,若胆敢私自豢养隐卫,便违背了殷朝律法。

殷律有言:违法者,全家没奴充公,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连夷九族。

若有迁徙流放的劳役,则割舌挖眼,铁镣加身,施加难以承受的重任,直至劳累而死。

殷氏律法向来宽容通达,但唯独在这点上,却万分严苛。

刑罚在前,纵使有人妄想垂涎,也不敢触犯。

而这些隐卫与他们的宿主,签订的是生死契约!

世代相传,永不背叛。

一旦拥有隐卫,宿主便等于建立了一支隐形的、独属于自己的军队!他们忠诚无比,武艺高强,如影随形,时刻保护着宿主。

若宿主死亡,那他们也将自戕消失,除非……宿主自动解除了契约。

如今,在殷四王爷这一支系中国,公子隐景却独有隐卫。

五岁生辰那日,母亲将他叫到房中,悄悄地将一块莹绿的令牌交给他。

这块令牌浑身通绿,坚硬无比,由极其稀有的上地玉铸成,上头用远古的语言,雕刻了符咒和宿主的名字。

“明轩,这是你的护身符。”

他懵懂地接过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神中,显然无比认真。

“若非关键时刻,不得召唤,不得现身,不得透露给第三个人,否则将会给王府带来灭顶之灾,孩子,你可记住了?”

皙白的小手握住那块玉,触及生温,仿佛有缕缕灵气渗入掌中。

“那您呢?我可以给你么?”

母亲抿着嘴,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是独属于你的秘密,宿主唯有你一人,若非十万火急的危难境地,即便是父亲或母亲,也都不得插手半分。”

他听得肃穆,木然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这支隐卫便一直保护着公子长大,在任何危难时刻,救他出险地。

屋内烛光熹微,周围仿佛暗沉了许多。

殷景的脸色变得沉闷无比,他一言不发,在内心暗暗计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明轩,快告诉我!”

秦夫人焦灼不已,深切的忧虑忧虑挂在脸上,同平日里的静和大不相同。

“母亲……是有刺客要杀我。”

“什么?!”

儿子吞吞吐吐的话,证实了她心中的恐慌,猛然想起了那段往事,那已经尘封于心底的记忆。

她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人,嘴唇翕动不止。

“是……是谁?是谁想要杀你?”

他将眉头皱得更紧。

“说!”

一声令喝,让他再也不敢隐瞒,他摇了摇头,缓缓道:

“我也不知,这刺客的武艺十分高强,行刺当晚,侍卫的饭食中都被下了迷药,初步断定是王府中的人,府内都是家生子,他潜伏了十几年,如今这个时候才出手,刀刀都要置我于死地,狠辣无比,若非隐卫相护,儿子早已命丧黄泉!”

空气无比滞重,让人的呼吸不觉急促。

“如此……”

“母亲不用担心,儿子让平安藏匿在子樱阁内,便是想引出这凶手!”

“子樱阁?”

殷景颔首默然。

“谢女与长鹤临走前,曾经交代过一段事,长鹤潜入子樱阁救谢女时,随身携带的是银子,而谢女却说,她收到的是金子,当时我就疑惑。平安扮作谢女后,翻遍了整个子樱阁,都没能找到那包银子。”

“你是说……”

秦夫人目光警惕,似乎了然于心。

面前的人默默点了点头。

“您猜测得没错。”

“刺客在行刺不成后,还去过一趟子樱阁,先是放走了谢女,怂恿谢女离开后,刺客又返回了屋内,继续扮做她鸠占鹊巢,等长鹤送银子去时,里面的人早已掉了包!”

说到这里,他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阴翳的笑容。

一向熙和明朗的他,极少发出这种笑。

“栽赃陷害,此人非常聪明!”

“那日谢女逃走,被抓住便是死罪;若她成功出府,那刺客就能堂而皇之地除掉她,来个死无对证!而自己则装扮成谢女,子樱阁封闭无人,人迹罕至,是个绝佳的藏匿之地。”

那犀利的目光中,忽然闪烁出点点寒光。

“可人算不如天算,刺客思维缜密,却唯独没料到,谢女竟然没出府,而是径直去了我的房内。”

看向母亲时,秦夫人惊悸尤在,亦陷入了沉思。

“所以……”

她猛然吸了一口气,语气顿了顿,。

“除了放长鹤二人走,你对外宣称的这一切,全都是真的,你假装擎住了谢女,再让隐卫偷梁换柱,将她押回了子樱阁。”

“没错!”

“真真假假,最能迷惑人心,让人难以猜想,料那贼人还会再去。”

秦夫人放松了警惕,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忧虑的脸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你有主意,那我便放心了。”

念及病榻上的世子和王妃,她忽然将话锋一转,神色复杂地盯着殷景。

“此事非同小可,你要万般小心才是,我倒是无妨,有王府的侍卫守着便好,只是王妃与世子的安危,还要靠你周全。”

“母亲放心,儿子懂得。”

她若有所思,怔怔地微微颔首,那眼忽地暗沉下去。

半晌后,她忽然又抬起头来,目光柔和似水,微妙不已,伸出手去,顺着他乌黑的发髻抚下。

“我知道你和子城……”

屋内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原本是我的罪孽,母亲不怪你,只要你这辈子平安快乐,幸福安康,顺顺利利地过下去,只要你不伤天害理,不参与朝堂斗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母亲都会为你挺身而出。”

提及此事,他的鼻尖忽地一酸,从眼角边上,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哽咽道:

“孩儿明白,这件事孩儿无可选择,却必然不会让母亲为难。”

她坐直了身子,缓缓地将他揽入怀中。

“傻孩子……我只有你一个孩儿,操多少心都是应当的。这世间的人,沉溺于名利斗争,谄媚惑主,争权夺利……”

一双极美的眸子上,蒙了一层白雾,亦参杂了几分幽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奄忽若飙尘,也不过如此而已!”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凄然。

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母亲怎么忽然伤感起来?像您这般的人,自当快乐顺遂、春风得意才是!”

秦夫人笑笑,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凄惶。

“你说得是,我不哭了。”

他站起来下身作揖,烛光摇曳,朦朦胧胧,将颀长的影子映在白墙之上。

“您早些安歇,儿子告退。”

脚步跨门而出,那抹清白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中。

“公子!”

隐卫从房檐跃下,双手抱剑地站在他面前。

“可回去了?”

“回公子的话,长安已经回了子樱阁,我们在门房四周埋伏,贼人一旦现身,定将擎住!”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好,一鼓作气,不过在此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记住,要活的。”

“是!”

屋内,秦夫人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猛然间泪水潸然流下。

秋风盈盈,床榻前的琉璃屏风清冷,看得人的心亦发寒。

子樱阁内。

自从那日秦夫人发话后,“谢桐”得到了应有的照顾。

嫣彩和嫣然二人,作为谢府的旧人,仍旧在子樱阁伺候,而其余的下人,则都换成了王府的家生子。

春儿也在其间。

每每心中烦闷难捱,谢女不敢在人前发作,只得趁着众人懒怠的时辰,将嫣彩、嫣然姐妹叫到屋里来,或打手板,或拧身子,或用针扎……折磨的方法千奇百怪。

这些,都是曾经在谢府监听时,她亲眼见到主母谢张氏,用来惩罚下人的手段!

惩罚不重,却也不给药医治。

往往隔个三五天,旧伤痊愈,新伤又起,种种苦楚,姐妹两只得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暗暗垂泪。若是有在人前,她们也只能极力地掩饰。

“你们的老子娘还要不要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她们做了哑巴。

转眼间到了八月里。

纵然过了三伏天气,气候的炎热也未消褪半分,连带着众人都倦倦的。

子樱阁始终如常,没有丝毫的异样。

傍晚时分,略有些薄资的奴才们,都托人从外头买来清凉丸,含在口中,往下人房里一聚,摸牌,耍骰子,喝酒,唠嗑儿聊天……人声热闹,丝毫不管外头的事儿。

毕竟,这只是一个不是主子的主子。

为着这个,这些奴才还被公子罚过几次,不知为何,却仍旧屡教不改。

这晚,见外间无事,众人又聚在一处,玩得兴起。

谢桐躺在花梨床榻上,身子懒洋洋地,一阵困顿袭来,即将要安歇。

“嫣彩!”

她耿着脖子叫了一嗓子,外头无人应答。

“嫣然!”

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外头依旧十分寂静。

见此情形,谢女不禁气上头来,“刷”地一下拉过帷帘,探出头去,当即破口大骂。

“死蹄子!又死哪儿乐去了!”

“来人……”

“来人!”

……

春儿正巧从房檐下走过,听到主子叫唤,她呆愣了一下,随即匆匆地往屋内走去。

行过二道珠帘,她便见到了榻上的谢女。

“夫人,您有事?”

她身穿一身绿襦裙,眼神娇柔,看主子时有些躲闪,说话怯生生的。

见是王府的家生子,谢桐讪讪地,收回了那双喷火的目光。

“怎么是你?那两个小蹄子呢?”

底下人眼珠一动,便半蹲着回话。

“两位姐姐暮后便被叫走了。”

“谁?谁没人使唤,还惦记着我这两个婢女?”

一声冰冷的咋呼,春儿吓得往后缩了缩脖颈,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王妃。”

听到“王妃”二字,榻上人瞬间就蔫儿了。

……

她斜睨了春儿一眼,语气中含着不屑。

“如此,那便由你来服侍吧。”

以往在家时,每每到了这个时节,为避暑热,谢桐夜眠都不着寝衣,嫁入王府后,这个习惯便保持了下来。

为了掩人耳目,嫣彩慧中生智,专门打了极薄的柳叶蚕丝小衣,安寝既舒适,又维护了体面。

只是……

看着胆怯的春儿,谢桐的语气倒是十分霸道。

“你来……替我宽衣!”

底下人猛地抬头。

那双闪烁的眼神中,有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快来啊!你没伺候过主子?”

榻上的人已经很不耐烦。

春儿兀自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将双手恭敬地束在腰前,便疾步走了上去。

在床头的纱屉内,她翻出了一件赤色绫罗并蒂双莲小衣。

“夫人,奴婢为您宽衣。”

她偷偷抬起头来,往主子身上瞄了两眼,又匆匆低下头去,那神情显得十分慌张。

谢桐暗自觉得好笑。

“怎么?你在王府做奴才,没伺候过主子入寝?”

“没……没有。”

那张细嫩的脸颊,已经呈现出轻微的彤红色。

“奴婢笨手笨脚,只是厨房的一个三等丫头,若非托主子的吉祥,哪能进屋伺候?”

说这几句话时,春儿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般,听起来含糊不已。

谢桐满意地看了她一眼,遂不再说话。

三手两下,更衣完毕。

殷红与莹白相映,更加衬得榻上人肌肤胜雪,谢桐转过身来,良好的身材,在丝薄的面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真是“参差羞杀雪芙蓉”!

见此情景,春儿的脸上,猛然涌现出浓烈的霜红。

“夫人早些安寝,奴婢先退下了。”

话刚落音,她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将朱帘打得噼啪作响。

看着她的背影,榻上人的眸子逐渐冷冽。

夜半时分。

廊上的守夜的婆子早已入睡,只有嫣然与嫣彩二人,才静悄悄地歇在了房门口处。

一阵清风吹来,月影幢幢下,一个敏捷的黑影,“嗖”的一下从窗棂边上闪过,青竹管捅破了窗纱,轻薄的烟雾,在房中弥漫开来。

房中的人睡得更沉。

随着一声极轻的“吱呀”声,窗户被缓缓掀起,黑衣人一个打滚跃入房内,贼眉鼠眼,前顾后盼,随后直直地向床榻走去。

他撩起了帷帐。

兴许是太兴奋,那喉咙咯咯作响,细微的声音散在夜中,听起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正当伸手掀开被衾时,他的整只手臂上,却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

“啊……”

刚要惊呼出声,嘴巴便被紧紧地捂住了。

寒光闪动,一把尖刀扼上了喉咙。

“不许动!”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一道掌风从上方疾驰地压下,直直地劈向黑衣人身后,如同有千斤重担般,威压而霸道!

二人交上了手。

空气中传来沉闷的拳脚打斗声,风驰电掣,速度极快!

那黑衣人被牢牢地拽住了脖颈,像一件玩物般,充当着盾牌的作用,抵挡住了前方袭来的强劲气流。

他只觉得天地颠倒,乾坤挪移,浑身股股阵痛,没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四十个回合后。

后面的人将他往前一推,随即“刷”的一下,从窗口跃出,眨眼之间,便逃遁得无影无踪。

“跑了!”

一声不甘的低喝后,追出的人转身回到了房中。

黑衣人躺在地上,他的双手已经全都被扭断了,浑身经脉皆碎,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无力地蠕动扭曲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嗷嗷”的痛苦呻吟。

长安走上前去,一把揭开了他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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