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柏!”
巨大火光炸开,零零散散的火点坠落至四处,被烧伤的百姓又开始一股脑往相反的方向跑。
登天楼通身都是楠木制作,大火之下很快燃烧起来,瞬时变成一座火楼。
三皇子从高空坠落,宋扶惊得伸出双手慌忙去接。
“宋大人,小心。”
烧焦的登天楼不停发出木头炸裂的哔剥声,木块接二连三掉落,江晏眼见一块巨大木架从上至下,斜斜落向宋扶头顶。
来不及反应,他便飞身上前将人扑至身下。
他知道三皇子对宋家多么重要,但他更知道宋扶对那人有多重要。
于那人心中,怕是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也不抵一个宋扶活着。
巨大木架坠落得十分快速,江晏来不及再起身躲避,只能牢牢护住宋扶头部。
他扑出去的动作太快,萧霁野甚至没能伸出手将他拉住。不远处沈千柏亦跟随火光坠落,萧霁野无从顾忌其他,只能借力而起,将从楼顶跌落的三皇子抱在怀中。
将人救下后,他才发现沈千柏半边脸同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江晏……”
来不及细想,将三皇子轻放在一旁后,他忙去看江晏,只这一眼便让萧霁野瞪圆了眼。
巨大木架砸在他背上,散落的火炭夹杂着鲜红血渍四溅至各处,江晏软软趴在宋扶身上,不知生死。
萧霁野上前将木架推开,又将江晏半圈在怀中。
“江晏,你醒醒。”
宋扶亦是满目惊诧,伸出手探向江晏鼻息。
“跟我回宋府,原太医院院判正在我府上。”
翻身爬起将沈千柏抱进怀中,宋扶见他面上伤痕,眉头狠狠一皱。
街上百姓还未散去,四处都是哭喊同哀嚎,萧霁野只觉双手被温热液体染红,有一瞬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江晏面色。
“唔……”
颠簸拥挤中,江晏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宋府了。”
萧霁野低头,却见江晏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酥糖铺子。
也不知为何,他见此突然生起一股火气。
“走这里。”
宋扶指着一处人家,二人翻墙而过,险些将倚着门防止众人冲入的夫妻,吓丢了魂。
宋府距东直门并不算远,自小路抄过后便是宋府后院,宋扶走至门前一脚踹开角门。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同三皇子回来了。”
门房惊得大声呼喊,听闻沈千柏在,呼啦啦上来一群人将宋扶围上。
“大少爷快请,贺老正在前厅。”
宋府内外院涌出十数人,其余家丁都外出寻宋蓝安同宋夫人去了。今日本是仲秋大宴,阖府都在外头,如今外头乱了起来,自家老爷却还未有下落,以至于众人都慌了神。
好在眼下宋扶带了沈千柏回府,方让他们有了喘息余地。
一群人架着宋扶和沈千柏急忙离开,倒是将萧霁野同江晏甩在了身后。
萧霁野跟上前去,正欲发火却突然被江晏拉住衣袖。
“我想……见见她。”
“先顾好你自己。”
都这等时候了,他竟还想着那个劳什子嫂嫂,真不知江晏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江晏闻言神色怔怔,眼露悲哀。
他想见见她。
抬头看着天上明月,江晏忽然想起初见宋挽那日。
于他心中,宋挽便如这清冷高洁的月一般,令人只可仰望,却永远无法触碰到。
江晏闭上眼,神色平静而柔软。
萧霁野见此英眉倒竖,心中愤懑。
他抬眸打量一圈,见四周无人,不由心下一横直接抱着江晏翻入垂花门。
宋府后宅唯有一处院子屋中未曾点灯,如今又无下人看守,他猜这便是宋挽闺房,略一思索翻身而入。
少女闺阁处处可见灵巧小物,萧霁野甩开门上珠帘,将江晏放在少女绣床上。
“你在这等着,我去寻大夫来。”
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烛火点燃,萧霁野退出了屋子。
昏暗烛火飘摇不定,江晏摸着身下衾被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她的闺房,他知晓的。
她的东西便同她的人一样,虽然是清冷端庄,但细探却总可窥见些寻常人不易于察觉的温柔。
少女绣床上放着三四个香枕,江晏伸出手轻轻抚过,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半分。
直到感受到身上血液缓缓染透身下被褥,他眼中方露出几分懊恼。
到底脏了她的东西。
这屋子虽许久没有人住,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丫鬟婆子前来收拾,江晏躺在其中还可闻到淡淡花香。
这股花香让他既熟悉又感陌生。
恍惚中,江晏好似看见了幼时的宋挽。
初见宋挽那日,柳姨娘又如寻常一样,强迫他去夫人面前尽孝。
彼时老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难的消息刚传来,侯府上下都弥漫在悲伤之中,唯有柳姨娘的唇角日日勾起,压都压不住。
老侯爷在世时,她会偶尔折磨他,让他带着一身伤栽赃周姨娘、郑姨娘,亦或打着让侯爷心疼庶子的心思,故意将他于冬日晾在院外,或用什么东西压伤他的手脚,以求将侯爷勾到自己院子中。
这招数先前总是好使的,可自从老侯爷发现他每月不是在病中,便是不断受伤后,终是看透了柳姨娘的心思。
江晏知道老侯爷对他确有几分父子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慢慢疏远了他们母子。
可他错了。
往常侯爷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柳姨娘总会感叹他有些用处,是以接下来三四日,适逢柳姨娘心情好,便会放过他给他些吃食,亦或给他个好脸色。
可当柳姨娘发现他没了用处,再不能通过折磨他来吸引侯爷注意时,他的日子才真正难过起来。
柳姨娘发了疯似的变本加厉折磨他,先是为求老侯爷注意,后则为泄私愤,这种情况直到边关传来侯爷同世子阵亡消息,方才作罢。
那段时日,是江晏未遇见宋挽前,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他的生母日日抱着他,说他乖巧聪慧,说他天资卓绝。
在他有限的印象中,柳姨娘唯一一次给他做了衣裳,也是那段时候。
那时候他会想,自己终于可以跟江易江星一样,被生母照顾,时刻护在怀中呵护安慰了。
他想,神仙终于听到了他日日祈求之言,让柳姨娘改情换性,变成像周姨娘郑姨娘一样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生而带来的秉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城阳侯府一下没了城阳侯同世子,他便成了最有可能袭爵之人。
柳姨娘日日笑脸,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讨好夫人同老夫人,她甚至希望夫人可以大发慈悲,将他记在自己名下,让他一朝成为侯府嫡出,名正言顺将城阳侯府握在手中。
江晏思及此,唇边露出一道嘲讽笑意。
柳朱的确是个蠢货,还是个惯会异想天开的蠢货。
为了让他讨好夫人,柳朱不知从何处寻了江行简的衣裳给他穿,又让他去给夫人斟茶。
江晏还记得那日夫人一见到他,便愣在当场,许久后,她抄起托盘上的热茶狠狠砸在他头上。
“小畜生,你以为我易儿没了,你便能取而代之?做梦!”
“低贱胚子生的下流玩意,妄想充当我的易儿?你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滚烫的茶水兜头浇在脸上,江晏又痛又怕,哭着回了柳姨娘房中。
“姨娘,夫人不喜孩儿穿成这般,孩儿再不要穿成这般了。”
江晏哭着脱下身上衣物,头上鲜血直流,鲜红血液遮住眼眸,让他一时看不清柳姨娘面色。正抬手想要擦掉面上血渍,江晏便觉被烫伤的面颊一阵剧痛。
柳朱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拍在他面上:“小畜生,你可知这衣裳费了我多大的功夫才弄来?你说脱便脱,怎得不将你那一层烂皮一遭脱了去?”
尖尖的指甲掐上江晏面颊,江晏只觉面皮仿佛被人生生扯掉一般。
“畜生崽子,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敢违背?去给夫人道歉,若是夫人不原谅,你就在绛香院跪到死。我倒要瞧瞧老太太会不会管府里这一棵独苗苗。”
柳朱扯着江晏的耳朵,将他直接丢出房门。
青斋在一旁等着,看着自家少爷满头满脸的伤,也跟着哭了起来。
会被分到二房来,本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家生子,她只能看着柳姨娘日日打骂自己的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拦。
“主子,奴婢给您擦擦……若是叫府里下人瞧见,老太太要说的。”
江晏抿着唇,满眼慌乱。
姨娘本来变好了的,今日却不知怎得了,又成了以前的样子。
江晏怯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弯曲的手指,忽然想起上一次姨娘也是这般,生生用砚台砸在他手上。
她本想让侯爷心疼来瞧瞧他,却哪想刚见到侯爷,对方只是夸奖了一句她近日将他照顾得不错,柳姨娘便再未提起他手上有伤之事。
“主子。”
青斋想要上前去拉江晏的手,却被他推开。
“没人在意的。”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了伤,是否会疼。
江晏推开青斋,一个人跑出了柳姨娘的院子。
他要去找舅舅,舅舅应当还是在意他的。
江晏跑出内院直奔柳呈祥的下人房去,可还不等进门,便听柳呈祥在屋中道:“老的小的都死了,只要咱们把柳朱哄得舒服,这侯府日后还不都是咱们的?”
柳呈祥的妻子垂着眸道:“再怎么哄着你妹子,也不能让她那般对二爷,我瞧着日日都下了死手的打,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保不齐二爷日后大了,要记恨她,你也跟着受连累。”
“你放心吧,不会的。”
柳呈祥哈哈一笑:“那没用的东西好似没断奶一般,日日跟在柳朱身后姨娘姨娘的叫,便是柳朱给他个好脸色,都能乐得他跪下恨不能舔他姨娘的脚。”..
“那东西狗崽一样的性子,打得越狠他跟柳朱越是亲近。”
“你放屁,我怎么没见你打过咱们家连升?”
柳呈祥瞪她一眼:“咱们家连升,可不似那个打不走的贱皮子。”
江晏呆呆蹲在门外,从不知他的舅舅是这般看他的。
往日舅舅分明对他很好,会给他从外头带糕点,偶尔还会给他两颗饴糖。
记忆中,舅舅给的饴糖,总是很甜……
江晏从台阶上跳下,浑浑噩噩钻进了假山中。
他不喜欢侯府,不喜欢老夫人,也不喜欢江母,更不喜欢周姨娘郑姨娘,亦不喜欢所有侯府庶子。
他知自己比不过江易,但凭什么同样的庶出,江景江星同江昂都过得比他好?
他见过江景在院中扑蝶,扑累了后周姨娘会抱着她笑。
周姨娘笑得很温柔,她甚至还会在院子中,给幼年的江景扎头发。
周姨娘也给他扎过头发,可他不敢多见周姨娘。
他怕见多了周姨娘,自己会憎恨柳朱。
郑姨娘对江昂也很好,江昂还小,她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他,江晏甚至还看见过郑姨娘弯下腰,轻轻吻在江昂的脸颊。
柳姨娘没有亲近过他,柳姨娘也没有为他梳过头发。
那一刻,江晏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同的。
他跟嫡子出身拥有万千宠爱的江易不同,亦于拥有姨娘宠爱的其他庶子不同。
江晏哭着爬过假山,迫切的想要离开侯府。
他想去找同他一样的人,同他一样受尽苦楚的人,同他一样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人。
可侯府太大了,江晏顺着假山爬了许久,都未能见到府外的风景。
他颓然坐在墙根下,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谁在那里?”
一墙之隔外传来女孩轻细嗓音,江晏闻言哭着道:“你又是谁?”
对面没了声音,江晏忽而有些害怕这人也离自己而去。
沉寂许久,他才听对方道:“我乃江易遗孀。”
“原来你是我嫂嫂。”
府里前些日子有位捧着牌位的姑娘嫁进来,他知道的。
他很羡慕江易,江易活着有人宠爱,死了竟还有人记挂。
江晏想若是他死了,必定无人在意,就仿如冬日枯草缓缓烂入泥中,在任何人心中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想了想,他又哭了出来。
宋挽在墙的另一边,轻轻出声:“你是江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