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士在百姓群体和读书人群体中,现在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来到紫禁城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学生。
跟随鸿胪寺官员来到奉天殿前,六百零一名贡士于丹墀内分东西两群面北站立,只是他们注定见不到皇帝。
且不说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殿,殿前还有一帮身穿公服的文武百官,所以他们这帮还没有官职的贡士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最后面。
“升殿!”
等了好一会,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从奉天殿中响了起来。
“臣(学生)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六百零一名贡士纷纷跪下,跟随前面的官员叩拜道。
此时此刻,海宽等新科贡士的心情显得十分的激动,特别一些上了年纪的贡士纷纷落泪,他们第一次离皇帝如此之近。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是他们所有读书人的最高追求,如今仅仅只差最后一小步。
只要他们规规矩矩走完最后的仪式,好好考完最后一场考试,那么他们便能够成为大明官员,从而完成自己最初的心愿。M..
其实儒学有坏的一面,但亦有好的一面,很多贡士确确实实有着一颗忠君的赤子之心。
宫廷礼乐响起,殿门前的鞭炮燃起。
身穿龙袍的朱祐樘出现在宝座之上,整个人越发有帝王的威严。
今天三月初一是朔日朝会,一切的仪式都是跟以往的朝会一般,不过需要增加一个隆重的殿试仪。
在传统仪式结束后,司礼监掌印太监郭镛举着殿试策题来到殿中,转而亲手将试策题交给礼部尚书徐琼。
朱祐樘看到交到徐琼手中的试策题,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殿试只有一道时务策,通常都是由内阁大学士等重臣草拟数题,以供天子选出一题。
朱祐樘是一个敢于拿主意的人,不管是整治盐政,还是向黎朝出兵,亦或者推动棉花出海,都能力排众议一锤定音。
虽然万安等重臣送来了很多道时务策供自己选择,但跟自己想要考的东西都不同,所以此次殿试选择决定亲自炮制。
虽然殿试淘汰人并不合适,但亦需要考察出他们真正的水准,从中挑选出能够专业实务的好苗子。
身穿一品官服的礼部尚书徐琼接过试策题后,则举着试题出了奉天殿,而后将这一份试策题置于殿门前中央的案上。
“学生谢陛下赐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鸿胪寺官员见状,率领六百零一名贡士向试策题行五拜三叩头礼。
礼毕,鞭炮再次响起。
在鞭炮声中,弘治皇帝率先退殿。
文武百官在山呼万岁后,依次退出殿中。
由于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策于廷”,皇帝本人就是主考官,像万安等重臣只是读卷官和执事官,故而所有贡士都是天子的门生。
在年迈的首辅万安的主持下,殿试便宣布开始。
一帮军校将准备好的试桌摆放在丹墀东西两侧的空地中,朝北排列。
礼部官员负责散发答题试卷,贡士们需要列班跪接,在叩头后便入座,于露天中答卷。
自成化八年后,殿试的日期都是固定在三月十五,若是遇到下雨天,便只能到奉天殿两侧的廊庑考试。
此次恩科殿试是由钦天监查看了日子,今日并不会下雨。
此时的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点缀在蓝天之上,其间有几只春燕和麻雀飞翔的身影。
六百零一张桌子整整齐齐排序,一帮重臣站在一旁监考和窃窃私语,而鸿胪寺和礼部都有官员一直盯着考生。
其实到了殿试,不太可能出现舞弊的情况了。
且不说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作弊,其实亦已经没有了作弊的动机。若老老实实考试便能拿到进士功名,一旦在这里舞弊都有可能被砍头,风险和收益明显不对称。
“殿试题目在此!”
随着一名鸿胪寺官员将题板亮出,所有考生顿时有种梦回县试的感觉,最初的县试并不会发放试卷题目,而是由一名县衙衙差举着题牌在考场中来回走动。
当然,殿试的题板跟县试的题板不可同日而语,且殿试的题目通常都会更长,有的殿试题目可达三百多字。
除了原版题目外,几名礼部官员抄了四个副板放置在四大区域中,这样考生便可以更准确地看到题目。
其实能走到这一步的考生都不可能是马大哈,他们通常将题目看上一眼,便能够知晓殿试考的是什么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殿试的题目呈现:“朕临御以来,孳孳图治,夙夜不遑……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至淮、黄两河,民生运道所系,然河务大小臣工筑堤难堪大用,逢大汛必崩。若汝世居堤下,今夏堤崩塌,房舍和农田俱没,当以何为生?又望朝廷如何安置?……尔多士蕴怀康济久矣,莽夫详于篇,朕将亲览焉。”
众考生看到试题前面的时候,只感觉这一道有关治河的题目是信手拈来,但在看完题目顿时整个人都傻了。
谈论如何治河的大道理,亦或者是怎么样安置灾民,他们比谁都要厉害,甚至脑中有无数前人圣贤的治水良方。
只是让他们设身处地为灾民考虑,将自己代入到灾民中,这是什么鬼啊?
历来治河无非就是朝廷拨款,地方官员伸手拿一些,再拿一些去劳役百姓修堤。至于受灾后,朝廷开仓赈灾即可。
偏偏地,现在的着力点是世代生活在堤下的百姓,让他们以堤下百姓为视角来看待这种总会反复出现的灾情。
徐鸿在看完题目的时候,不由得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却是想起会试第二场的那道有着会昌侯的题目。
由于前面已经指出“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所以不能夸夸其谈,而是需要拿出具体的做法,但这里其实有一个两难的抉择。
对一个破产者而言,若向朝廷索要过多便显得过于贪婪,但若不向朝廷索要便注定要饿死,所以这其实是一个立场问题。
一时间,整个考场的考生迟迟没有动趣÷阁,这一场没有淘汰率的殿试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李裕和李嗣看到殿试的题目后,不由得默默地交换一下眼色,当今圣上心里确实装着底层的百姓。
河堤下游的百姓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但还是入了当今圣上的法眼。
只是这无疑是一个难题,而今由皇帝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却是需要这帮新科贡士表明立场和献策。
紫禁城,宫后苑。
朱祐樘在主持完朝会后,来到钦安殿拜祭真武大帝,祈求紫禁城免受火灾。
事情证明,这个举动还是有效果的。即便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侵犯了很多人的利益,但从自己登基以来,紫禁城从来没有出现过火灾。
朱祐樘简单祭拜后,便走出钦安殿的大门。
现在已经是阳春三月,虽然明廷的宫后苑不喜栽种花花草草,但两边高大的槐树都吐出了嫩绿的叶子,呈现一幅春意盎然的景致。
“臣见过陛下!”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迎面走过来,当即盈盈一礼道。
“皇姑,近来可好?”朱祐樘看到来人,亦是微微一笑。
这个时期的大明帝王生育能力其实都挺强。且不说自己有一小帮弟弟妹妹,英宗皇帝同样是枝繁叶茂,单是女儿便足足有八个之多。
只是同为公主,由于各自母妃的身份地位有所不同,自然亦有受宠和不受宠之分,其中最为突出便是眼前这位重庆公主朱淑元。
朱淑元在英宗八女中排行第二,由于是明宪宗的同胞姐姐,加上颇得母妃周太皇太后所喜,故而地位超然。
明朝的驸马府一般都是修在男方的家乡,但重庆公主的驸马府在北京城城东,时常进宫探望周太皇太后,故而是皇宫的一位常客。
重庆公主跟朱祐樘已经接触过几次,显得颇为规矩地回应:“诚蒙陛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朱祐樘已经结束这里的例行公事,便准备前往养心殿处理公务。
重庆公主看朱祐樘要离开,却是知晓这位亲侄不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太子,便急忙出口:“陛下,请留步!”
“何事?”朱祐樘已经猜到重庆公主是故意创造这一场巧遇,便不动声色地询问。
重庆公主看到朱祐樘止步,便微笑地说出来意:“听闻朱骥要告老还乡,所以想跟陛下商量一点事!”
咦?
刘瑾不由得愣了一下,显得十分困惑地打量着这位重庆公主。
且不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请辞关乎重大,只是皇帝都还没有得知此事,因何这位重庆公主会提前知晓呢?
当然,亦可能是宫外的一则谣言,结果被这位公主信以为真了。
“皇姑,此事你是听谁说的?朕至今未曾收到朱骥的辞呈!”朱祐樘心里亦是微微诧异,显得不动声色地反问。
虽然自己撤掉朱骥只需动动嘴皮子即可,只是自己需要对锦衣卫大清洗,特别能找到理由将占着位置的关系户通通清理干净,故而才采用以静制动的策略。
原本通过锦衣卫同知杨汉可以追究到朱骥身上,从而形成锦衣卫内部的一个超级大案,但王越那边至今还没有找到杨汉。
若重庆公主的消息来源可靠的话,那么朱骥应该已经意识到危机,却是准备主动放下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势跑路了。
但这种事情在没有正式上辞呈前,理由是十分隐秘的事情,因何游离在权力之外的重庆公主竟然会知晓此事?
重庆公主亦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堆满笑容道:“臣听其他人说起,亦是不晓得是真是假!只是周贤从小聪明伶俐,皇兄在世还时常夸赞于他,想必他能为陛下分忧!”
往锦衣卫体系塞人并不是武勋、文臣和外戚的专利,驸马都尉的儿子通常亦会进入锦衣卫就职,而重庆公主的儿子周贤现在担任锦衣卫千户。
原本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过于年轻,只是看到王太后的娘家人王相得到重用后,心思亦是活跃起来了。
她倒是清楚自己儿子几斤几两,虽然不太可能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担任锦衣卫第三把手亦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正是如此,她知道皇帝每个月初一都会来这里拜祭真武大帝,便在这里制造这个巧遇替儿子谋下锦衣卫佥事的位置。
“朕登基以来一直任贤用能,若朱骥真上疏请辞的话,朕会考虑周贤的!”朱祐樘知道周贤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早前的情报看到他跟孙杲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却是淡淡地敷衍道。
重庆公主的眼睛微微一亮,便接着继续说道:“陛下,还有一事!顺天府尹宋澄不顾先皇赐给会昌侯府的丹书铁券,而今竟然还咬着钱府的案子不放,竟判处会昌侯孙铭斩立决。此等不顾丹书铁券的做法,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举,所以请陛下处置宋澄并下旨释放孙铭!”
这……
刘瑾的眼睛复杂地望向伶伢利齿的重庆公主,眼神显得十分的复杂。
由于表面是顺天府尹宋澄擅作主张斩处孙铭,所以他猜到会昌侯府那边定然动用关系,最终还是会找到皇帝这里说情。
只是他连定国公府都考虑了,但唯独没有想到第一个为孙铭求情的竟然是重庆公主。
“重庆公主,宋澄是大明的正三品官员,若他犯了过错,该如何处置朕自有分寸!若是你觉得他此次的判法不妥,可以上疏弹劾,只是……公主不得干政,还请谨记这个祖训!”朱祐樘自然是维护宋澄,便板着脸淡淡地表态。
啊?
重庆公主本以为自己是抓了堂堂顺天府尹的把柄,只是到了这时才发现,事情跟自己所想压根不一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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