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府出来后,杨廷和并没有即刻离开小时雍坊,亦不是要前往万府,而是径直来到徐府门前。
徐府虽然已经有所没落,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徐溥在清流中拥有极高的威望,由于主持两届会试,以致门生更是遍布整个朝堂。
即便是徐溥跟弘治闹得不太愉快,但徐溥对地方官员拥有颇大的影响力,且两人有着师徒的名分,致使弘治亦不敢无缘无故拿掉徐溥。
“杨检讨,卑职奉府尹之命传召于你,请跟我们到顺天府衙走一趟吧!”赵捕头在徐府门前找到了杨廷和,显得面无表情地道。
杨廷和顿时心生不快,当即冷冷地道:“哪个顺天府尹?宋澄?”
“大胆,你一個小小的正八品翰林检讨竟敢直呼我家府尹大人的名讳?”赵捕头的眉头蹙起,当即厉声呵斥道。
且不说这位翰林检讨跟着案子有了牵连,哪怕没有牵连,如此轻视他们的府尹大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呵呵……要本官到顺天府衙可以,让宋澄亲自过来请吧!”杨廷和现在即将升任翰林修撰,便带着几分孤傲地道。
在其中人的眼里,宋澄或许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在自己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幸运儿罢了。
若不是宋澄侥幸给皇帝看中,以宋澄的条件和背景,这一辈子都休想要爬到顺天府衙的位置。
至于宋澄派几个捕快来将自己这位堂堂储相传唤到顺天府衙,他怀疑宋澄是真不懂得大明官场,甚至都不晓得自己的前程是他八辈子都高攀不起的。
赵捕头亦是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正八品翰林检讨的派头如此之大,竟然还要求他们正三品的府尹大人来请,看到宋澄要进门当即便要阻拦。
“站住,这里是徐府,你们几个捕快想要做甚?”门房已经注意到赵捕头等几个,当即站出来大声呵斥道。
杨廷和自然不将这几个小小的捕快放在眼里,亦不认为他们敢对自己动手,便昂首挺胸地走进徐府。
咦?
赵捕头看到杨廷和径直走进徐府,虽然心里很是气愤,但这次是知道这里是吏部左侍郎的府邸,而这位嚣张的翰林检讨似乎背景确实并不简单。
“滚!”门房连地方的高级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更瞧不上几个顺天府衙的捕快,当即便是恶言相向地道。
身后的捕快亦是不敢得罪徐府的门房,却是上前对赵捕头询问道:“赵捕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府衙将这里的实情禀告大人!”赵捕头望着徐府的红漆大门,亦是十分丧气地道。
原本传唤一个小小的翰林检讨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翰林检讨如此的傲气,而且还颇有背景的模样。
这便是在京城办差的坏处,一些看着不起眼的人物,往往都有着很强的背景。只是不明白杨廷和跟徐溥是什么关系,竟然不用通禀便能直接进门。
徐宅,一座内部装潢大气的豪宅。
“徐公子,您来了?还请到偏厅静坐片刻,我家老爷正在会客呢!”管家看到杨廷和到来,显得热情地道。
杨廷和可以说是天选之中,现在游走在当朝最有权势的三位大佬中,跟每一位大佬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事情便是这般凑巧,在他前面会客的不是别人,正是仍旧在努力谋求礼部左侍郎一职的翰林学士程敏政。
杨廷和在偏厅刚刚坐下,结果一个侍女过来将他引向了后宅的花厅中,而这里已经准备了一餐丰盛的酒席。
徐溥和程敏政是南直隶的同乡,所以亦是设宴进行款待,不仅让儿子徐元概作陪,顺带将造访的杨廷和叫了进来。
徐溥在接连碰壁后,整个人而今明显内敛了许多,像是一头突然安静下来的猛虎。
程敏政在新朝则是官运亨通,现在又看到了升迁的曙光,整个人明显透着精神劲,仿佛眼睛都会放光。
杨廷和来到花厅中,当即显得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礼道:“学生拜过太老师,下官见过程学士!”
由于徐溥是他父亲杨春的老师,所以他跟徐溥亦算是有亲密的关系。得益他勤于走动,又有徐元概这一层关系,故而同样赢得徐溥的重视。
“坐吧!”徐溥对杨廷和的观感不错,当即便微笑地道。
程敏政的年纪才四十出头,但由于长得浓密的络腮胡须,加上为人沉稳,倒是给人一种老上好几岁的感觉。
徐元概看到杨廷和到来,亦是热情地道:“杨兄,坐这里!”
杨廷和能够被叫上这张桌子,无疑是得到了徐溥的认同,亦是早已经默认将杨廷和培养成为未来的文官领袖。
“程学士,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徐溥在喝了一口酒后,便是认真望向程敏政道。
程敏政知道自己的政治头脑远不及徐溥,当即便进行请教道:“徐侍郎,咱们两人是同乡之谊,入仕以来亦是多得你提携,还请不吝赐教!”
杨廷和知道程敏政今日四处走动是要谋取礼部右侍郎的位置,只是在他看来程敏政的礼部右侍郎几乎是板上钉钉,却是想不明白其中还有什么变数,亦是好奇地扭头望向徐溥。
“虽然万阁老、刘阁老和老夫都属意于你,廷推亦必是你首推,但今天子乾坤独断,却未必没有变数!”徐溥知道程敏政离礼部右侍郎已经很近,但还是认真地告诫道。
程敏政亦是意识到现在人事权确实落到朱祐樘手里,亦是生起几分担忧地道:“徐侍郎,当如何是好?”
以他的资历和背景,加上已经得到三位朝廷大佬的支持,想要拿下这个礼部右侍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现在终究是皇权当道的新朝。
“君子当白璧无瑕,你可知你最大的软肋在何处?”徐溥望着程敏政的眼睛,显得十分认真地询问道。
咦?
徐元概仿佛捕捉到什么八卦般,眼睛顿时一亮。
“徐侍郎,何须明知故问呢?只是此事早已经难以说清!”程敏政苦涩一笑,显得黯然神伤地道。
杨廷和看着眼前这位翰林学士,心里涌起几分不屑。
很多人在光鲜之下,其实背后亦藏着龌龊,而程敏有着一段黑历史。
程敏政出身名门,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其父是原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而岳父是前首辅李贤,还是成化二年的榜眼。
如此的牌面,可以说在同辈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将来入阁拜相几乎是没有什么难度,事情亦是如此。
自成化二年入仕以来,而今官居翰林院学士,在这种熬资历的翰林院,现在的官职可以说官运亨通。
只是官二代程敏政在官场一直都不能服众,且不说入仕以来得到的关照,程敏政的榜眼亦是被人诟病。
程敏政在成化二年的会试排名仅仅是一百八十五名,而他岳父时任内阁首辅,结果接下来的殿试竟然从会试一百八十五名窜到了榜眼。
若不是他的关系够硬,早已经被分配到偏远地方出任知县,结果以榜眼的身份入职翰林院成为储相。
即便同是“关系户”的杨廷和,在得知程敏程的榜眼来历后,亦是瞧不起这位依靠不光彩手段夺得榜眼的程敏政。
“老夫指的是景泰帝一事!正月日食之时,尚宝司少卿李全借日食言事,请景泰帝迎入太庙,而今尚在狱中受审!”徐溥知道程敏政是误会自己的意思,当即进行暗示道。
程敏政亦是突然想到这一层,只是不太确定地询问道:“你是意思是?”
“程学士,你跟景泰帝终究是有所牵连,当有决断了!”徐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显得十分认真地告诫道。
咦?
徐元概和杨廷和面面相觑,却是不明白程敏政跟景泰帝怎么会产生联系?
“我明白了,回去便上疏驳斥且请陛下斩李全!”程敏政知道是该拿出态度讨好弘治,亦是认真地表态道。
“李全死不死并不重要,只要你上疏表明了立场,那么皇帝便会打消顾虑而重用于你,毕竟你亦算是东宫旧人!”徐溥将酒杯放下,显得智珠在握地道。
由于程信在京城做官且得到景泰帝朱祁钰重用,在四岁的程敏政能写一尺大小的字(要天赋和肌肉相结合),十岁已经名动天下,时人称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之名惊动了景泰帝朱祁钰,于景泰三年和景泰五年将程敏政召进宫讲读,对表现出色的程敏政大加赏赐,并亲自下旨送程敏政入顺天府学为诸生。
亦是如此,年纪轻轻的程敏政拜在原南京礼部尚书黎淳门下,后得李贤所赏识引为婿,成为景泰帝赫赫有名的天才。
只是夺门事件之后,景泰帝一度被废,更是因皇室要维持大宗正嗣,所以自然不许景泰帝入太庙。
程敏政身上景泰帝的烙印太重,却是难保有“异心”,在景泰帝入太庙一事上自然要表明立场了。
程敏政意识到这个官场处处是学问,当即便端起酒杯道:“诚蒙徐侍郎赐教,下官再敬你一杯!”
“程学士,老夫知你满腹经纶,必是治国之贤臣!今此一杯,亦望你能得偿所愿!”徐溥端起刚刚满上的酒杯,亦是进行回应道。
杨廷和虽然不知事情的原委,但看着酒桌上神态各异的两个人,总觉得这个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正当四人喝得正欢之时,身穿四品官服的宋澄直接带捕快闯了进来,对坐在主座上的徐溥恭敬地道:“学生拜见老师!”
“老爷,我按你吩咐说今日闭门谢客的,结果他直接闯了进来!”管家跟着气喘吁吁地走来,便是进行解释道。
徐元概看着身穿官服出现的宋澄,当即带着几分嘲讽地道:“宋府尹,今日不是告假半日吗?怎么还要来我徐府办差呢?”
“京官放假,但顺天府衙并不在此列,本府尹今日自然还得办案!”宋澄先是望了一眼杨廷和,便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徐溥错以为宋澄是来抓徐元概,先是瞪了儿子一眼,而后沉着脸道:“宋澄,你此番前来意欲何为?”
“杨检讨牵涉到一起案子,学生要将他请回去调查!”宋澄将目光落到身上杨廷和身上,直接说明来意地道。
杨廷和知道已经是避无可避,当即便沉声地道:“宋府尹亲自带人前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当日跟兰香同住一屋的并非朱麒,而是你杨廷和,可有此事?”宋澄迎着杨廷和的目光,当即便是质问道。
杨廷和没想到谎言还是被戳穿,不由得恼羞成怒地道:“死一个官妓而已,而且就是自缢而死,你如此纠着不放,究竟意欲何为?”
“本官尽顺天府尹职责,维护朝廷法度,为死者讨要公道!若是你执意不肯前来配合问询,我只好缉拿了!”宋澄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朱元概对宋澄原本就有偏见,当即便愤愤地道:“你疯了吗?你没看到我爹正在宴请杨检讨吗?你这是存心要来此搅乱吧?”
徐溥看着这个兴师动众闯入自己府邸抓人的学生亦是感到十分愤恨,但亦是知晓这个学生竟然是一根木头,压根不懂官场的人情世故。
“本官来之前,并不晓得这里办酒宴,且涉案人员亦不能以吃宴而推脱!杨检讨,你要求本府尹亲自前来才肯前往顺天府尹,现在你是要跟着回来还是要本府尹锁你回去?”宋澄淡淡地望了一眼徐元概,而今直接面对杨廷和道。
杨廷和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被人提审,却是狠狠地望向宋澄道:“宋澄,你且好好记着今日之事,他日必会让你后悔万分!”
说着,便跟徐溥和程敏政告辞,选择跟随宋澄前往顺天府衙。尽管那天是撒了谎,但人终究不是他杀的,而且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可能杀人呢?
正是如此,只要这个事情过后,他一定要让宋澄为今日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