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六号客人。

“执笔大人!啊!啊!”

这位客人尖叫着冲进屋内,在地上拼命打滚。炀蚵几乎是同时从小房间中冲了出来,挡在我与客人之间形成结界。

客人的身上燃烧着天劫之火,随着它的滚动,天劫之火沾染上了地板和书架。事务所内的温度瞬间升高,桌案上的宣纸边缘开始微微发黄。

炀蚵将我护在身后,深深吐了一口龙息,事务所的温度有所下降。小龙张开巨口,打开喉管,一整飓风吸入他的腹腔中。燃在各个角落的火苗随着飓风钻入炀蚵的腹中。炀蚵的身体从深紫开始变成赤红,鳞片之间冒出焰苗的光。飓风殆尽,客人身上的火焰被完全收入炀蚵体内,他的身体已经红到像融化的铁水。炀蚵大吼一声,从大门口直冲了出去。

地上的客人躺在那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喘气,还没有缓过劲来。我倒上两杯热茶,置于桌上。

这位客人身穿白色长袍,但部分袍子已经被灼烧成了焦炭色。它带着一张面具,是一张全白的面具,只有靠近眉心的眉端点有两个黑点,嘴唇的部位画有粉色的唇彩。

“你还好吗?”我问它。

“得……得救……得救了……”客人还在大口喘气。

“受伤了吗?”

客人听到后,翻了个身子,正片后背露了出来。它身后的布料已经被烧穿,灵体表面也有大片焦炭和水泡的痕迹。伤势一直从下脖颈延伸到臀部下方,惨不忍睹。

我操控玉镯飞向客人,玉镯在空中融化成柔和的绿光,贴附在客人的后背上。

“凉……凉凉的……”客人说。

它的伤势实在太重,很难在短时间内愈合。

“需要一点时间,你要不就躺着和我说话?”

“好,好。我可以躺着说。现在,不是很痛了。”

客人侧躺着转向我,我这才发现它的面具下巴部位也焦黑了。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末刚凉子,凉子就好。”

客人说着,摘下面具,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脸庞,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全是泪痕。

我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好的凉子,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希望执笔大人能送我回人间。”

“那是孟婆的工作,你找错官员了。”

“孟婆说……让我……让我来找你。”

又是一个孟婆委托来的客人。

“找我?为何要来找我?”

“她说,她说啊……让我对你讲出我的故事,让你评判,我该不该回人间。”

我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没有评判你未来去处的绝对权,对于投胎一事,我能做的只是辅助而已。就算我给你写了推荐信,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孟婆手中,请不要报太大的希望。”

凉子侧躺着看着我,有些凄凉地笑着:“就算有一点点希望,也要试一试,不是吗?我们鬼的选择并不多呢。”

“说说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吧?”

“我其实并非是人类的灵魂,只是人看多了,也长得像人罢了。”

“那你是什么?”

凉子的人形身上冒出阵阵白气,白气和她后背上的绿光混在一起。她的身体这团云雾中慢慢缩小,缩小成了一块长条形的木头。待白气慢慢散去,我这才看清,是一把古琴。

“我是一把古琴的魂,居于古琴中百年有余。在这百年中,曾被一位大唐的僧人带去日本,赠予一位歌姬。歌姬给我取名为凉子,带我为宾客舞风奏乐,又带我出入闺房。

歌姬去后,我被转赠到她的一位情人手中。这情人是位诗人,擅吟诗,却不会奏乐,他只是把我放在房中当个摆设。诗人在当地是个风流人物,我见过他的很多位情人,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常常在无人的夜中对着我空流泪。

诗人走后,我被一个中国商人买走,又回到了中国,被当作古物保存了起来。直到……直到一场大火,烧尽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大火?”

“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放的火。我不知她为何要烧了我所在的那个房间。琴身没了,我也跟游魂一样,不再有个去处。就在时间飘啊,转啊,也不知怎么就来到地狱中了。”

“你在地狱中多久了?”

“若用人间的时间去算,三十余年吧。”

“在附在古琴之前,你在哪里,是谁?”

“那……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啊……我……”

古琴又变化回人形少女的模样,凉子盘着腿坐在地上认真回忆着,状态好像比之前恢复了不少。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凉子双眼发空地凝视着空间中的某一个点,突然尖声叫道:“执笔!执笔你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想起来!”

凉子的四肢在空中挣扎,好像在做着极为痛苦的反抗。绿色能量在她的挣扎中离开身体,重新化为玉镯,回到了我的手中。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要!不要!”

“你现在是安全的。”

“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执笔!属于回忆的每一寸角落都充满了痛苦,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们这些地狱官员什么都不懂!”

我没有接话,看着她自己在原地继续挣扎着,泪流满面,后背刚刚愈合的伤口好像又被撕开了,有液体顺着伤口淌在地上。凉子折腾了一会儿,没有力气了。她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啊执笔,我不想想起来的。我不想想起来的……”

“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

“执笔……我……我看到我是怎么死的了……”

“说吧,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如实记下。”

凉子咬着下嘴唇,她坐起身来,浑身剧烈颤抖。手镯再次化为绿光包裹在她的周围,她的发抖好了些。

“我……我看到……我曾与那位制作古琴的僧人深深相爱着……”

“嗯,然后呢?”我拿起羽毛笔,开始记录。

“僧人每月会从山上的寺庙下来赶集,这也是我和他幽会的日子。他说他爱我,会为了我还俗……他说寺庙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每天就是诵经扫地等杂事。他说他看到的苦难太多了,需要一个女子来照顾他的心,而我就是注定要照顾他的女子……”

“然后呢?”

凉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他总是说着要还俗,但是迟迟没有动静……我怀疑他是骗我的。我很生气,于是和他说如果他不娶我的话,我就去寺庙里把我和他的事情告诉他的师傅和师兄弟,告诉所有人!”

“他怎么说?”

“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有我,只有我在对着他怒喊,他一个字都没有还口。我说完之后就后悔了,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如果我真的爱他,我是不应该威胁他的……”

凉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变成了像是剧毒身亡的乌青。她缓缓戴上原先的面具:“歌姬小姐经常说,戴上面具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你在笑还是在哭。”

“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僧人杀死的我,”凉子的声音阴了下去,“僧人在我的粥中下了毒,随后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把我的魂魄囚禁在那把古琴中。我在古琴中呆了太久了,每日被歌姬爱抚,听着我身上奏出的美妙音乐,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悲痛,甚至忘记了曾经自己为人。”

“如果你再次投胎回到人间的话,你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我想去找那位歌姬,我想告诉她我很感谢她,她……她救了我。”

“如果找不到歌姬,怎么办?”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回人间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如果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的话,要不等等再回好了。”

“我在地狱中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

“你喜欢什么事情呢?”

“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可有点难办了。”

“执笔大人有什么建议吗?”

“你一开始为了与僧人的爱情而活着,后来成为古琴,为歌姬而存在,后来又成了诗人的情归之处,直到被烧毁。

我们现在不考虑为任何人,如果你为你自己的话,你想要怎样活着?”

“人类真的能为自己而活吗?”

“能,人应该为自己而活,不然和成为古琴,成为器皿有什么区别?”

“可是那样不是很自私吗?”

“你认为什么是自私?”

“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自私。我认为那位僧人很自私,是他的自私杀死了我。”

“那你认为什么是自爱呢?”

“自爱?自己爱自己吗?”

“你听起来很困惑。”

“我不懂……要怎么爱自己?”

“这是需要在人间学习的课题,在地狱中是学不到的。你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吗?”

“我可以,试试。”

“如果选择投胎的话,可不止试试这么简单。每个课题都是需要全力以赴去好好生活体验的,到时候可不是说不做就能不做了的。你需要先考虑好。”

凉子沉默了:“这听起来很难。”

她把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盯着面具的背面发呆:“回到人间之后,就不能轻易退出了。”

“如果没有准备好的话,那再在地狱中呆一段时间吧。”

“对不起执笔大人。”

“道什么歉?”

“我没有准备好,让您失望了。”

“我并没有失望,你的决定是你的事。你未来的人生也是你的事,和我毫无关系。如果感到歉意的话,和自己道歉吧。”

凉子的嘴唇动了动,小声地说:“末刚凉子,对不起。”

凉子的双臂抱住了自己,啜泣起来。

“你原谅你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个决定吗?”

“我愿意再给我自己一些时间……执笔大人……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好的,祝福你。考虑清楚了直接去找孟婆就好,不需要再回到我这里来。”

凉子从地上爬起来,她对我鞠了一躬,把面具别在腰间:“我会好好想想的。”

“那么再见了。”

“再见,执笔大人。”

凉子转过身去,她裸露在外的后背已经基本恢复。

玉镯回到手腕上,凉子步入了沙沙树叶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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