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客人还穿着服务生的黑色礼服,乌黑的长直发,东方人面孔,双眼红如火焰,头上长着两只山羊角,背后晃动着箭头尾巴。
“如果您不介意这里是公共场合的话,那么执笔我也不介意。”
“执笔大人那请您稍等我一下。”客人起身,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尖牙,“正好到我下班的时间了,请允许我准备下。哦对了,我叫阿铃,和您是来自同一个国家的。”
“好的阿铃。”
我微微点头,客人转身离开。我招呼来别的服务生收拾桌上的清酒壶与杯子,以方便过一会儿接待客人。一位鹰头人身的侍者开始弯腰拾落桌子。
“执笔大人,阿铃她有很重的心事,”鹰人弯下身擦桌子的时候在我耳边低语,“她不是她看上去的那样,他们恶魔啊,都不是。”
我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鹰人,他好像不属于恶魔中的一员,金色的眸子里像藏了轮小太阳。
“如果您愿意的话,咖啡馆后门有单独的包间,也许可以安静些。”
“这也是朗伯嘱咐的?”我问道。
“是路西法大人嘱咐的,他说尽量满足您的一切需求。”
“你不是魔鬼吧。”
鹰人愣了一下,继续说:“大人,是不是魔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小铃不介意的话,就还是在这里吧。麻烦你帮我们拿两杯热红茶。”
小铃穿着一身红裙从某个墙柱后面往这边走来,红的十分艳丽,就像她眼中的颜色流遍全身。鹰人也看到了小铃,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
“久等了,执笔大人。”
“没关系,”我从袖中取出毛竹笔和纸,铺在桌上,写下了小铃的名字,“今日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也没什么事,久闻您的大名,就想和您聊聊。”
“路西法说我们东方人向来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不够直接。”
小铃停顿了一下:“您说的没错,也许我是该更直接一些。您介意我点些喝的吗?”
“你工作的咖啡馆,比我要熟悉,请随意吧。”
小铃挥挥手,鹰人正好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走了过来。他将红茶白瓷杯轻轻置于桌上,旁边放着小巧的奶壶。
“帮我开瓶红酒,两个杯子,记我的工资单上。”
“没事,一个杯子就够了。我今日已经喝了足够的酒。”
“这可是很好的红酒,执笔大人。”
“谢谢,但是足够了。”
鹰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小铃,但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很担心你。”我对小铃说。
“奥比吗?”
“奥比是他的名字?”我目光看着鹰人的背影。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恶魔,自然不会理解我们恶魔的苦衷。”
“恶魔的苦衷是什么呢?”
小铃把奶全部倒入白瓷杯中,拿起小勺轻轻搅拌。
“多了去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直接饮了一口红茶,浓郁的茶味让我感到舒心,脸上因酒精而产生的麻木感已经散去,我又暗自感叹了一下此处的物资丰富。
“奥比不是恶魔,为什么会在这个咖啡馆中打工呢?”
小铃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起来有些焦急地在等着她的红酒:“奥比曾经是神,不知犯了什么事情跌到了‘众神陨落之地’,正好被路西法捡到了,就送到此处来打工。用路西法的话来说,就算曾经是神明,他也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让我们多教教他。”
“他没有说过自己跌落到此地的事情?”
“不敢问,你敢问关于神的事情吗?去问神的私事,这种事情估计只有路西法干得出来。那个家伙天不怕地不怕的。”
奥比此时推着移动式餐车来到了我们的桌旁,餐车的桌面上铺着洁净的白桌布,桌布上放着一个银质的酒篮,酒篮中有一瓶红葡萄酒。
“先生和女士,请允许我为你们服务。”
小铃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我和她停止了交谈,专注地看着奥比的动作。
他熟练地取出橡木塞,放在鸟喙的鼻孔前细闻,轻轻点头。随后拿着一支玻璃杯,在里面倒了一点葡萄酒,摇晃了几圈后又在鼻前细闻,之后小心翼翼地倒入口中品尝。葡萄酒的味道好像很符合他的心意,他将整个酒篮与酒瓶一起拿起来,给一个长形的醒酒器中徐徐注入半瓶红酒,随后为小铃倒上她的那杯。
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他将酒杯放在小铃面前,醒酒器放在我的手边,并把红酒瓶留在了桌上。
“请慢用。”奥比说完,推着餐车离开。
小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红酒杯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她的饮用发出了相当大的咕咚声,好似不在品酒,而是在解渴。
小铃就这样连饮了两杯之后,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刚刚您问我作为恶魔的苦衷是什么,对吧?”
小铃的语速也慢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倦意与慵懒。
“嗯,是的。”
“您觉得是什么呢?执笔大人?”
“我的想法不重要,既然您是我的客人,我更想听你来说。”
小铃晃着手中的酒杯,噗嗤笑了出来:“有点意思。您当真想听?”
“是的。”
“嗯,我们恶魔都是骗子。作为骗子不是值得苦恼的地方,但圆谎的过程要比骗人的过程更加麻烦,这种麻烦,有的时候让我感觉有一点痛苦。”
“具体说说骗子和圆谎的部分?”
“这么说吧,你看那个小家伙,奥比。可爱的小神明掉到了恶魔聚集的地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吓得瑟瑟发抖,每根羽毛都立了起来,一点都没有神明的样子。我就骗他,这是他暂时工作的地方,等工作期结束了,他就会回去的,不用担心。
实际上,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回得去呢?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害怕的样子。”
“为什么不想看到他害怕的样子?”
“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就心烦。”
“也许奥比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你编造谎言安慰他,他配合你演戏,从而来安慰你。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呢?”
小铃放下手中的红酒杯:“不可能,他不会想那么多的。”
“你是怎么成为恶魔的?”
“怎么成为恶魔?”
“嗯。我一直都不知道成为一个恶魔要具备哪些条件或资质?比如人类被吸血鬼咬了就能变成吸血鬼,那你们恶魔呢?要怎么才能成为一位恶魔?”
小铃笑了:“哈哈哈,一位恶魔,好恭敬的用语。”
我没有接话,继续喝着红茶,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恶魔就是恶魔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那在做恶魔之前呢,你是谁,又在做什么?”
小铃犹豫了一下,好像不太想说,她继续喝着杯中红酒。
“如果不想说,也不用强求。”我安慰道。
她听到此话,好像被刺激到了,突然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我想说!我想说!这么久了,一直都无人能说,我其实是想说的……”
小铃的脸颊通红,声音变得很大,看起来像是有些喝醉了。她的声音吸引了周边几桌客人的注意力,一些奇怪的目光投向我们的桌子。
“小铃,你听我说,”我把她的红茶白瓷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不想听你说这些事情,而是因为今天我们所在的场所也许无法让你放松下来好好倾诉。如果你不是感觉到完全安全来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们可以等等,没有必要非在今天说完。”
小铃突然把桌子往前一推,桌上的红酒瓶倒了,殷红的液体瞬间浸湿了整个桌面。桌子的边缘撞在我身上,又隔着我的身体把椅子撞翻在地,我向后一仰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双手撑在身体后面,坐在地上。
小铃身后的恶魔翅膀张开,她跳上桌面,双腿岔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说了我要今天要说,就是今天要说!”
恶魔的气势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大很多,与我之前所接待过的妖魔鬼怪都不太一样。
小铃的双翼向四周张开,身上冒出团团黑雾,眼睛中冒着红光,竟有一种类似于神的压倒性的气场。玉镯发出绿光,如果小铃此时扑下来,我随时准备自我防卫。
“小铃,不要乱来!”
奥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随后是一声凄厉的鹰啸,一个全身发着金光的身影瞬间扑在小铃身上。小铃爆发出野兽嘶吼,和奥比扭打在一起。金光和黑雾交杂在一起,其中发出各种撕打的声音。我从地上爬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另一桌客人的桌上喘着气。
“你和小铃说什么了?怎么就把人家给惹毛了?”
坐在桌边的牛头客人还在悠闲地吃着盘中的沙拉草。
“没说什么,喝了点酒。”
“喝了点酒啊?真是不应该,上次也是这样的,”牛头客人气定神闲地端起自己的沙拉盘,回头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小铃和奥比,“他们估计还要打一会儿,你别放在心上,小铃每次喝了酒都这样,就是辛苦奥比了。”
“每次……都这样啊……”
“我要去后面继续吃完这盘沙拉,你要不要一起?顺便,米迦勒,很高兴认识你。”
“米迦勒?大天使米迦勒的米迦勒?”
“同名而已,我和天使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有的话,路西法可能不会让你站着走出这家咖啡馆。”
“哈哈,你很有意思,走吧,我们吃沙拉去。”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地上依旧在扭打的二人,想着事情由我与小铃的对话而起,如果就这样走开了有欠妥当。
“你去吧,等他们打完之后,我还有事要询问。”
米迦勒扬了扬眉毛:“第一次遇到喜欢打扫战场的人。行吧,那你自己小心着点,别被卷进去了。毕竟现在可是一只恶魔和一只初级小神在交手呢。”
小铃和奥比整整扭打了一个晚上,我有些倦了,独自来到咖啡馆后的单间中休息。
单间像是中世纪女巫给客人算牌的小帐篷,U型沙发围绕着黑曜石打造的小圆桌,外面罩着一层紫红色的绒布,绒布布面上还有星星和月亮的图案点缀。沙发的软硬恰到好处,刚坐在上面,一阵疲惫就涌了上来。
大厅中还在传来砸椅子摔桌子的声音,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小铃的咒骂和奥比的咆哮。但这些声音丝毫没有减轻我的困意,我撑着脑袋,左摇右晃地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我的意识在清醒与熟睡中游走。就在我的脑袋不知道要第几次从手上滑下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身边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太好了,很安静……
等等。
等等?!
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安静!大厅里的声音不见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冲向大厅。
就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厅时,大厅里的一切已经被重新收拾妥当,刚刚那一切鸡飞蛋打的闹剧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小铃重新换上了服务生的黑色礼服,正在放给每个餐桌重新放上餐具。奥比正在拖地,他从地上捡起一片自己的金色羽毛,塞进口袋里。
“夜安,执笔大人。”小铃看到我,轻柔地打了声招呼。
“夜安。”我有些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地回应了。
“如果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们可以再聊一次吗?我为我刚刚的行为感到十分抱歉。”
我看向奥比,奥比头也不抬,装作没听到我们的谈话的样子。
“可以,但这次不能喝酒。”
“绝对不喝了。”小铃有些歉意地微微欠身低头。
“那到后面的单间来吧。”
小铃低着头,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在离开大厅前回头看了奥比一眼——他正好背对着我,脑后有一道长长的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