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肉身之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饥饿感,也没有困倦感了。
然而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一种莫名的困倦感席卷而来,像是我在人间长期忍受失眠困扰那样,明明是需要提起精神的时刻,头脑却混沌的要命。伴随困倦而来的,还有阵阵神经跳似的头痛,我的神识好像随时都会飞离此处,在梦的世界中,不受控制地飘向四面八方。
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我沉沉地睡着了……
“你好啊,执笔。”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声音中夹杂着回响。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飘在一个虚无的空间中,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空间的。这个空间好似真空,比地狱要更冷一些。
“请问你是?”
“我是你的第四十三号客人,”声音回答道,一个披着银灰色斗篷的身影逐渐显现在面前,“我是梦魔,至少人类是这么称呼我的。”
我的右手传来实际的重量,青玉笔出现在手中。
“梦魔,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你现在正在梦中。”
“就算没有肉体,灵魂也会做梦吗?”我问道。
“肉体有肉体的梦,灵魂有灵魂的梦。我让你疲倦做梦,这样我们才能相见。”
我感觉到自身的热量在向四处挥发出去,就算没有身体,也让我冷地打了几个寒颤:“好,梦魔,请问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你我之间,曾签过契约。”
“什么契约?”我问道。
“我每夜都会给你带来各种各样的梦,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在契约中并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愿望,只是一个愿望,而我现在想到我想要什么了。”
“这个契约我们签订多久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空间辗转,我的身下传来实质性的触感。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酒馆里,酒馆里灯光温暖。我的面前有一个中世纪银杯,银杯里放着浑浊的葡萄酒。梦魔坐在我的对面,它摘下了自己的斗篷兜帽——深栗色长卷发,灰白色眼睛像白内障晚期,同样惨白的脸庞让人分辨不出性别。梦魔的面前放着同样造型的一个银杯,银杯中也盛放着类似葡萄酒一样的浑浊液体。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梦魔看了看四周,“那时你还活着。”
“我活过很多次了,也死过很多次了,”我看着银杯中的浑浊液体,“这个杯子里盛放的是什么?”
梦魔拿起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神色看起来十分享受它的味道:“你忘了吗,执笔,这是你的血。你用于与我制定契约的血。”
我这才发现桌子上倒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金色卷发,眼睛也如梦魔那样,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眼球部分。除了发色与瞳色,这男子的确长的与我一模一样。男子的脖颈处被割破,大动脉还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来。梦魔一口饮尽银杯中的液体,又像接水那样,把杯子伸到正在滴血的桌面之下,盛了半杯鲜血。
“我当时为什么要和你制定契约,我忘了,能提醒我一下吗?”
“你当时是个瞎子,从出生起就是个瞎子,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然后呢?”
“你想要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渴望做梦,你渴望有图像有色彩有形状的梦境,我听到你的愿望了,所以我出现了。我给你带来了你所想要的一切,图像,色彩,形状,你想看到的我都让你看到了。我给你提供的梦境让你每夜都辗转于这个世界上的不同地方——智利尽头的海岛灯塔,德国绿山中的城堡,荷兰的郁金香花田,大海深处,高空之中——一个正常视力的人也许一生都去不了那么多地方,你都去过了,看到了。是我带给你这一切的。”
“好,谢谢。”
“直到你失去肉身之前,我依旧每夜带你去往不同的地方。”
“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每夜都在做梦。每天早上起来,身体就像是经过长途旅行一样,就算睡了很久,也还是疲惫。”
“我一直都履行着我的承诺,现在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我们的契约签了多少年?”
“签到你能够履行承诺的那一天。”
“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能够履行承诺了?”
梦魔笑了:“执笔,我知道你的能力。若是你没有办法满足我的愿望,我也不会在当下这个契机找到你。”
我思考了一下,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需要你的情感。”梦魔回答道。
“需要我的情感?这是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传来,身下的凳子和地板都不见了。小酒馆中的桌子,椅子,吧台,面前的银质酒杯都凭空碎裂。桌上躺倒的男子的尸体也在瞬间爆炸开来,更多鲜血飞溅,但又像受到了某处引力的吸引,都往上放飞去。我本能地用前臂挡住眼睛,阻挡空中四溅的碎片。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与梦魔正在高高的空中,往下坠落。我和它的背上各背了一个降落伞包,强风把我的头发吹散,飞在脑后。
“喂!”梦魔冲我喊道,“你的降落伞包是坏的!”
“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清它的声音。
梦魔打了个响指,一切声音都像被静音了那样,安静了下来,我只能听见梦魔的声音。
“执笔,你的降落伞包,是坏的。”
“我们在做梦,不是吗?”
“活着的时候,在梦中死了,就会醒来。然而如果你已经死了呢?灵体在梦中死去,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梦魔咧嘴笑了:“虚实只是相对的,对于已经没有肉体的你,剩下的一切都只有真实。”
“也就是说,如果我打不开降落伞包,摔死了就是再死一遍。但其实不是真的死。只是经历一下痛苦的死亡过程。”
“如果你认为这个死亡过程是痛苦的,那么它就是痛苦的。不然死亡只是死亡,与痛苦无关。”
梦魔向我的方向飞来,将我身上绑着的降落绳索扣在它的身上,将我固定在它身上。另一只手熟练地解开我的降落伞包,降落伞包向上飞去。
梦魔继续说道:“刚才有一瞬间,你很害怕,对吧?就算是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是对死亡的过程抱有恐惧,这是你们人类有意思的地方。”
梦魔拉开了降落伞,速度瞬间下降,我整个人被身上套着的绳索往上拉了一下:“什么地方有意思?”
“对情绪和周围一切的认知惯性。”
“对于认知惯性这一点,人类有,鬼也有,仙人和神都有。你大概也是有的,只是对同一件事情的认知角度不同,”远处的地平线泛出霞光,让我想到之前活着的时候的跳伞时光。我晃了下神,但很快转回去问梦魔,“我还是不理解,需要我的情感,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类,执笔,活着的时候是,就算现在也是。我当初给你提供那么多梦境,是想要你去体验不同的经历,然后把这些经历所产生的情感带回来。”
“这些情感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把玩,欣赏,娱乐我自己。这世间有意思的事情本就不多,不是吗?”
“你打算怎么拿走我的情感?”
“人类的情感寄居于他们的记忆之中,我要取走你身而为人时的所有记忆,包括现实和梦境的。”
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往下望去,并无一块平整的落脚之处。我们的身下是一片麦田。
“若你取走了我的记忆,是否也是取走了我的业力?”我问道。
“哈哈,自然不是的。业力是刻在你灵魂中的存在,我怎么取得走?作为梦魔,我只能取走人们的记忆,再用这些记忆去编织新的梦境,在深夜里塞入更多人的大脑中,如此反复。”
“你与其他人类也做过类似的契约?”
“好奇又敢于冒险的灵魂并不难找。”
“如果我不愿意兑现承诺,会怎么样?”
身下麦田中的麦子突然开始向上疯长,每根麦芒都带着凌人的锐利,像是要直接戳穿我们的身体,我感到了自己心中的紧张。而就在此时,麦子绕开我们二人,像蚕茧那样将我们连同降落伞一起,包裹在其中。降落伞落在我们身下,变成了柔软的垫子。梦魔松开我身上的锁扣,我跌落在垫子上。
“契约就是契约,这件事情由不得你来做决定的。”
“好,”我说,“你取吧。”
梦魔好像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要爽快很多。”
“其实也不算是爽快,我只是觉得,自然当初自己和你签订了契约,应该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自己做出的决定就自己担着呗。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是游魂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人间的记忆对我有多大影响,试试看吧。你取走了我的记忆,我们之间的契约就终止了,对吧?”
“是的,你交出记忆便是契约的终止。”
“嗯,取吧。”我轻轻说了句。
身下的垫子塌陷下去,我的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生前的一幕幕。从之前终日忙碌的人间工作,到每日下午喝的美式咖啡,到在学校中奋笔疾书地赶论文……时间再往前一些,我与父母争吵,又与父母和解……时间再往前一些,我第一次吃到厚乳酪芝士蛋糕,触感和味觉在我的舌尖一掠而过……第一次来到大海边,脚底接触沙砾的细微触感……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心碎,第一次买醉,第一次打架……我曾经的人生在我眼前重播。
“你现在所看到的属于你记忆中的一切,都要归属于我了。你确定吗?”梦魔再次问道。
“真正的重要的事情是刻在我的灵魂印记中的,对吧,业力也是这样的,”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总是要重新开始的,从放弃肉身到放弃记忆。”
梦魔跪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冰冷的双手慢慢抚上我的双眼。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和头部被抽离出来,我的思绪渐渐变慢了,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彻彻底底变成空白……梦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契约结束了,执笔。之后的一切,祝你好运。”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从事务所的地板上醒来,头脑有些发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事务所中只有我一人,我记得我在这事务所中办公,记得我的职务是写下地狱众生的故事,然后带回人间去……除此之外……
对了,在来到地狱中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