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位客人刚刚离开,我的事务所里才刚刚恢复常态,门就又被敲响了。
“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我冲门口喊道。
“执笔大人,是我,迪迪。”
迪迪?迪迪是……对,之前那位从天庭被贬下地狱的酿酒师。
我打开大门,迪迪一身白衣,身上发着一层属于天庭人员独特的柔和光辉。他的身后一个平板拉车,车上放着两大坛有我人高的巨型酒坛。
“执笔大人,之前和您说酿出了新酒会给您品尝,这不就来了。”
“嗯,请进吧。”我挥了挥衣袖,请客进门。
迪迪拉着平板车走进大门,四周望了下:“执笔大人的事务所和以前结构不太一样了呢。”
“也不是故意要不一样的。”
地板在平板车的木轮下吃力地发出呻吟,迪迪走的有些小心翼翼,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执笔大人,上次来的时候,您这里还没这么……陈旧呢。”
“有些客人的动静稍微大了些,事务所接待起来,也吃力了些。”
迪迪放下木板车,从怀中掏出两个蓝瓷酒杯和一柄长长的金色舀酒勺。打开酒坛的瞬间,一股凌厉的酒精味带着果实的醇香扑面而来。他把长勺伸入其中一个酒坛里,将酒液舀进瓷杯中,递于我。我双手接过酒杯,杯中酒液发浑,在蓝瓷杯中呈淡淡的黄绿色。
“我前段时间在自杀崖的峭壁上玩攀岩,无意中发现了一种淡蓝色发着微光的植物,植物的叶片是深绿色,根须发紫红。蓝色发光的部分像是葡萄串一样的果实,一串接一串,悬挂在崖壁上。我去问马面巡捕,这是什么植物,可否食用?”
“马面巡捕怎么回答?”
迪迪从袖口掏出了一颗发着蓝色微光的果实,放在我的掌心里:“此果名为夜铃籽,之前地狱里没有人吃过这种果实。据说是魂魄在生前深夜中的念想在地狱中凝结成露,露水滴在悬崖岩缝之间,就长出了这样的果实出来。”
我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这颗果实,放在烛光前细细观察。形似葡萄,质地富有弹性,也许内部的水分充足。
“这酒,是这果实所酿的?”
“正是,这颗果实是由人们在深夜中的念想凝结而成。而这杯酒,则是让这些念想在时间中发酵,沉淀,化为液体,产生能放松神经的酒精,”迪迪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也舀了一杯,“请慢品,大人。”
我抿了一口,酒精味没有闻起来那么冲人。酒液进入口腔,果酒的酸甜在舌尖上瞬间绽放开来,但当液体在被吞咽下去的瞬间,又在舌根处变为苦涩。一口酒刚刚饮下,整个口腔竟感到了辛辣,辣的我一阵倒吸气。我又舀了杯酒饮下。酸甜立刻缓解了所有的辛辣,但也只是暂时的,苦涩立刻像排着队似的袭来,最后又是无法忍受的辛辣。
“夜晚的思念,又是酸甜苦涩,最后又是彻头彻尾的辣,看来失眠的人真是不少。”
“执笔大人可还喜欢?”
“这酒,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执笔大人起个名字吧。”
我正在思考名字的当中,脑袋突然晕眩起来。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自己失去了人类身体之后,连酒量都变差了。我尝试走了两步,只觉得像三天三夜没睡觉那样,身体沉重,双目酸涩,脑壳微微作痛,精神又疲惫又亢奋。
“迪迪……我觉得这酒……”
我回过头去看,只见迪迪已经是满脸通红,神情恍惚,双目中布满血丝,也像是好几夜没睡觉的样子。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虽然我没有心脏,但依旧听到了胸口传来砰砰心跳声),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起来,胸口处疼痛,感觉浑身本不存在的血管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在体内乱撞,我扶着桌边团在地板上,大口吸气。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失眠的人半夜猝死的画面:上半身赤裸的男人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团成虾米状,心脏绞痛,大口吸气,双眼惊恐地瞪着,流出泪水,口水淌了下来。短短几秒的时间,他便停止了呼吸。
随着这个男人的呼吸停下,我终于一口气喘了过来。恐惧在同时化作白气,从身体中剥离,飞向空中,不知去向。我回过头去看迪迪,他看起来也已经醒了,正坐在青石凳上回神。
“你还好吗?”我问迪迪。
“大……大人……”迪迪还在喘着气,“我刚刚好像……好像……经历了一个人类的死亡……”
“嗯,我也是。”
迪迪看着我,满眼都是泪水:“我还没有经历过作为一个人类的死亡,好……好可怕。”
“没事,不用害怕的。这份痛苦不属于你,是夜铃籽中的念在你的酒中显了形。”
“为什么……人类在深夜里这么痛苦?”
“不是所有人在夜里都是痛苦的,痛苦也不一定只是痛苦,还有很多其他情感,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和图书分类一样,若是花大把时间好好整理,依次根据书中的内容贴上标签,放进属于它们自己的地方,无论任何时间想要找需要的那本书,也都还算是方便的。当然这些标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时候你觉得是悲剧书,却可以放进心理学的范畴。有时候明明是一部英雄史诗,却可以归入爱情文学的分类。这个么,就全凭个人喜好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乱糟糟的书架,“我大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书了。”
迪迪眼神木讷地看着我:“执笔大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我站起来拍了拍迪迪的肩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概是这酒给我喝糊涂了。”
迪迪也站了起来,把酒坛重新封上,拉起平板车:“另一坛酒的原料更厉害一点,这次就不给您品尝了。”
“另一坛酒的原料是什么?”
“孟婆亲手种的曼珠沙华。”
“哦,下次吧,下次吧。”
“真是不好意思,执笔大人,这次让您见笑了。”
“没事没事,不过下次你先自己尝尝有没有问题,我们再一起品鉴。”
“好的,好的。”
迪迪拉着平板车和那两坛巨型酒缸,离开了事务所。
我靠坐在木椅上,脑袋还有点微微发胀。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这种久违的宿醉感,好像自己还在人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