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中的众鬼怪们,对人间过年一事的观念,主要分为两派。

念旧尘世烟火的鬼魂们,还保留着人间记忆,对过年一事心心念念。

每逢过年,它们回想着自己曾在人间中过年的样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仿佛身边的凭空出现了客厅,卧室,走廊……它们模仿凡人除尘,洗衣,倒水,切菜,下锅,摆筷等动作。还会招呼其它念旧的鬼魂们一起对着空气做着大扫除的事情。

在除夕之时,更是会出现一群鬼围在一起,吃着不存在的年夜饭。一切都在复原它们残留不多的人间的记忆。有些鬼们更是欢天喜地地起舞,仿佛身处的地方不是炼狱而是极乐之地。

在念旧尘世的鬼魂中,也有一部分的鬼魂,每逢过节就神情哀伤。人间传来的每声鞭炮声都让他们颤抖,全身上下好像都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些哀伤的鬼魂们也努力想要加入“大扫除”的队伍,但却被鞭炮声折磨的不堪重负。

这部分的鬼魂是最悲惨的,念着过年的事,却无法享受过年的乐。那些快乐的鬼们不理解同伴的痛苦,只觉得他们是来破坏气氛的家伙们。

其它鬼怪越快乐,这群鬼魂也就越悲伤。到了快乐至极和悲伤至极的程度,双方便扭打在了一起。

另一派,便是对过年一事毫无感觉的幽魂们。

在地狱里,时间恒定,无日夜交替,无春秋四季,分钟小时星期月份这种计量单位在此处也彻底丧失了所有的意义。过年是件人间的事情,独属于人类自己设定自己庆祝的节日,与其他纬度和生物关系并不大。并不是来自于人间的鬼魂们也就完全不了解过年这件事情。

有些是彻底不在意此事,但也有一些对另一派的大张旗鼓感到隐隐的不悦。

这种不悦感与过年本身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只是一些鬼魂见不得其它鬼魂在享乐。一旦看见了有幸福的苗子即将生长出来,就要想方设法地把它们统统掐死在襁褓中。

正因为此,每到过年的时候,地狱中的打斗事件反倒比以往更甚。这些鬼怪们为着各自对“年”的理解扭打在一起,嚎叫,撕咬。“大扫除”是没有办法好好进行下去了,“年夜饭”也吃不成。

在地狱中,美好的事物总是短命的。比起好好过个年来说来说,还是要与对方掐个你死我活比较重要。

今天的人间是大年初一,但在地狱中并没有法定节假日一说,所有的上班时间都是根据自己的实际状态来决定的。

所谓实际状态——抛开作为凡人的我的阳间杂事不谈——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精神健康,也是我衡量今日是否适宜前往地狱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如果身体本就乏累,心又杂乱,是无法好好接待客人的。

若是因为自己的身心疲惫而造成对客人的疏忽,自我责备之情就难免会出现。

这种自责的情绪就像是青玉笔打在了自己头上一样。

综上所述,今日自身感觉虽说不上一等一的良好,但也是普普通通可以接待客人的程度。

窗外鞭炮声从远处偶尔传来,我伴随着人间的欢庆,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五号客人。

“呀!没想到今日执笔大人还营业!”青年男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声音不高但带有磁性,让我想到年轻的流行歌手。

几声马蹄在地上跺步的声响传来,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地狱其它凡人官员都休息去了,今天办个事儿都不方便,可是吃了一天的闭门羹。”

我听着马蹄声,还以为客人是骑着马(也许是牵着马)进来的。待客人走近了,我才发现客人竟然是一匹人马!

人身的部分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胸部轮廓和腹肌,手臂修长且健硕。他没有肚脐,下腹部的地方开始密集地长出马儿红棕色的短毛,马身上有白色的斑点花纹,黑蹄子,黑马尾。男人梳着一头乌黑的长脏辫,眉峰凌厉,高颧骨,眼窝深邃,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带着几分好战的气息。

人马很高,木椅在他面前显得过于小了。他礼貌地移开木椅,半跪下前蹄和后腿,窝坐在木桌之前。

“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

“达达契克尔,”人马回答说,“称呼我为达达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我在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好的达达,请问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没啥事儿,自己在地狱呆久了,挺寂寞的,就想找个人聊聊天。”

“也可以,”说话间,烟花绽放的声音又络绎从人间传来。

我听着这烟花声,问道,“你可喝酒?”

“喝啊,哪有人马不喝酒的!也给你庆祝庆祝,过个节还下来工作,可真是够尽职的了。”

我取出云酒与陶碗,给自己与他斟上。这坛云酒是前两日刚收来的,据说不像之前那些辣嗓子。

“干了,执笔大人!”人马倒也豪爽,陶碗往桌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了几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好酒啊!执笔大人!”

我自饮半碗,酒液的确柔和了不少,食道与胃中传来了熟悉的温热感。

“达达,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我问道,重新给达达斟上酒。

达达又是喝了半碗,甩了甩头:“这事儿啊,我来地狱当差,后来觉得此地还不错,就留下了。”

“什么差事?现在可还在当差?”

“一开始呢,是作为地藏菩萨的护法被派下来的,但地藏菩萨好像又不需要我这个护法。我每日在菩萨的山洞中闲逛,无所事事,后来请求菩萨放我在地狱中游历。菩萨也爽快答应了,我就离开了菩萨洞,现在也就是个待业的神职人员吧。”

“你是从哪里被派下来的?谁派你下来的?”

“天狼星,”达达喝了口酒,“谁派我下来的,我不能说。”

“为何要派你下来做护法?”

“我上司说,近年来人间动荡不太平。人间一不安稳,三界都会受到影响。地狱众生的数量眼见着往上增长,官职数量却没变,这工作量唰唰往上涨。你看看白无常那脸,都快给累成黑无常了。”

我听他说话,大笑:“然后呢?”

“地狱就开始从各个维度调动资源,增加就职人数呗。你看看,现在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凡人都来地狱就职了,这在之前可是不常见的。”

达达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连忙解释。

“哦不执笔大人,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是想解释,凡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三界中最不适合在地狱就职的。实话实说啊,你看你们啊,小毛小病多,什么吹个小风受个凉就要发烧感冒之类的。这种症状在我们人马身上可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就算裸着身子在寒冬里被冻上个三天三夜,也不至于发烧之类……嗨这还不如不解释呢,没有冒犯的意思啊。”达达又打了个响鼻。

“嗯明白,不冒犯。护法一职又是怎么回事?”

“护法嘛,维护秩序,必要时得充当保镖的角色。说白了,得观念正,脑瓜子灵光,还得能打。但您说说,地藏菩萨本就有护法,又不需要我这个能打的,维持秩序好像也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式。我每次问菩萨我该做什么,菩萨就说,做我想做之事就好。这我咋知道该干啥啊!”

达达懊恼地喝了一大口酒。陶碗又空了,我继续给他满上。

“嗯,做你想做之事。那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那我就不想做护法了呀!我受不了无聊的。所以嘛,就辞了职,每日就在地狱里兜兜风。看看铜锅煮人啦,自杀崖上又掉下来几个魂啦。血海里去喂喂鳄鱼啦,和孟婆聊聊天啦,都挺好。想着地狱里玩得差不多了,就回天狼星报告去。”

“打算什么时候回天狼星呢?”

“除了地狱最底层我没去,剩下的都玩得差不多了。据说地狱最底层很可怕,那里有最怨的魂,最厉的鬼,三界中最混沌最肮脏不耻之物都在那里。就连黑白无常下到底层办事,都得套上几层金布衫,金钟罩。”

人马压低了声音。

“就算是保护一层层穿上,我看他们每次工作完回来的时候,都是神情恍惚的,真的跟掉了层皮一样。你说吧,我身为护法吧,啊不,前护法,虽然能打,但也不至于说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找到地狱底层去。这最后一层,我虽是好奇,但也不是什么惹人喜欢的旅游景点,您说是吧?”

“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打算啊,我今天本想跑一天,把手续都给办了。办完就回天狼星去了。谁知道你们人间过春节了,大部分文职人员又都是你们人类,没人给办手续了。办不了手续,我就算回去了,也没办法和上司交代。罢了罢了,再玩个几日好了。”

达达喝酒的速度非常快,他已经等不及我来给他斟酒,自己抱起酒坛子倒了起来。

“执笔大人,都是神职人员,我不跟你客气哈。”

“不用客气,你请便。”

我看着达达毫不吃力地抱起酒坛,漂亮的手臂肌肉隆起。我盯着他漂亮的肌肉线条,走了一下神。

“执笔大人也是爽快人,有一事啊,想跟您直说了。”

“嗯,你说。”

“我挺羡慕你们这种文职人员的。”

“哦?为何羡慕?”

“不用打架,不用冲锋陷阵,动动笔头就好。至少身体上不用那么劳累。”达达说着,摸了摸自己搓衣板一样的腹肌。

我回想之前自己与地狱众生肉搏的种种……看来大家对“文职人员”的概念还是有不少误解……

“嗯。那你为何不做个文职人员?”我问道。

“你见过有人马写字儿的吗?”

“我见过的人马少之又少,大概不具有任何代表性。”

达达甩了一下脏辫:“那我就跟您说!执笔大人!我们人马生来就是冲锋陷阵的!笔头子这种工作呀,跟我们这种种族是无缘的!”

“您的家族中,一个写字的都没有吗?”

达达想了一下:“我妹妹,会画画。剩下的一个都没有。”

“你想做文职人员吗?”

“想又不想。有时候我觉得累了,打打杀杀的,没意思了。但我又觉得让我真的踏实下来,如果我像您这样,每日伏案听别人逼逼叨叨,怕是早就烦死了,一个字儿都写不下来。哎!执笔大人,您可真有耐心!来!干!”

达达和我响亮地碰了个酒碗,哐一声。力道之大,我真怕酒碗在我手中碎掉。

“没人做过,不代表你不可以做嘛,”我说道,“若真想试试,回天狼星之后,试试看。”

“也不是没道理,可以呀!试试呗!”

达达看起来是喝得尽兴了,又打了几个响鼻,前蹄撑地站了起来。

“行了执笔大人,时间不早了。我知道你们凡人过年的习俗,早点回去吧!”

“如此考虑我,真是多谢了。”

“客气啥,酒好,心情好!哈哈哈哈!”

达达站了起来,高抬着马蹄,在原地转了个圈,体态潇洒。

“走了!执笔大人!”

“嗯,祝你接下来的旅程愉快。”我说。

“有空来天狼星找我玩!”

“若是有缘,会的。”

“再见啦!”马蹄声踱步到了门口。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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