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八号客人。

喘着粗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久仰大名啊,执笔大人。”

这位客人长着一个满是肉粉色瘤子的头颅,瘤子已经把它的眼睛挤到几乎看不清。从脖子以下却全是绿色的,像蜥蜴皮肤那样光滑。待它走近了,这才看到它的皮肤上还挂着一层透明的粘液。

它的下肢十分发达,双膝是像暴龙那样的反关节结构,身后同样拖了一条长长的,像蜥蜴一样的尾巴。

客人的身上带着一股腐烂泥沼的味道,事务所里瞬间充满了热带雨林深处的气息。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端坐于木桌后。

“瓦哥达,瓦哥达,瓦哥达。”

这只长的像变种蜥蜴似的客人重复了三遍自己的名字。

我在纸上写下“瓦哥达”三字:“请问,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哈!正经事!”瓦哥达一笑,嘴里喷出一股硫磺味,“我知道之前执笔大人你被找了不少麻烦,你放心,大人,我是不会找麻烦的。”

“嗯好,那请说吧,你说出来的往事生平,我都会悉数记下。”我回答道。

“没有酒呢,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来呢。”瓦哥达坐在三条腿的木椅上(我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那一条椅子腿)。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翘着腿,一副潇洒模样,“据别的鬼说,你这里藏了不少好酒呢,把仙人都给喝糊涂了。”

我笑了:“酒是有,不见得有多好。地狱里的酒,不如人间的爽洌,又不如天庭的甘美,倒是辛辣的有些过分了。但若你愿意,喝两杯自是可以的。”

“我可没啥高要求,酒就是酒嘛,喝进肚子里都是热乎乎的。”

我取出一坛云酒,拿出两个土陶碗,分别给瓦哥达和自己斟上酒。

“我知道规矩,不能过木桌边界是吧?”瓦哥达把陶碗在桌上一敲,“那就不碰碗了,我先干为尽。”

我看着瓦哥达大口饮下烈酒,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熟悉的灼烧感从食道蹿到胃部,但又让人安下心来。

两碗酒过后,瓦哥达大大舒了一口气,又是一股硫磺味喷涌而出,这次混杂着云酒特有的辛辣,若是有火星点燃,我都担心这气息会不会引起不小的爆炸。

“实话跟您说,执笔大人,我觉得这地狱里挺好的。又没有生老病死,又没有离别之痛。大家都在这里兜兜转转,不用赶着去做什么。每天就坐在悬崖上看看血海呀,也挺好。”瓦哥达脸上的肉粉色瘤子因为酒精的缘故,开始渐渐变成红色。

“这么听你一说,的确挺好的。”

“所以我也不急着离开,看看那些孤魂野鬼每日哭啊,闹啊,真是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里难道不比人间清闲吗?”

“嗯,听你这么说,是清闲的。”

“执笔大人要不要考虑干脆搬到地狱里来好了!每天喝喝酒,看看海,岂不妙哉?”

“暂时不考虑。”

“人间有什么好的嘛,你看看自杀崖,”瓦哥达走到窗边,拉开黑色的窗帘。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血海,而血海的西南部,就是自杀崖,“你看,每天有多少你们凡间的人类巴不得赶快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拼了命地想要往地狱里闯。”

自杀崖上,刚刚结束了自己生命而落入地狱的灵魂,迷茫地伫立在那边。它们盯着眼前的血海,不知去向。这些灵魂还保持着生前的死相和痛苦。

——有些四肢均被摔断,面部血肉模糊;有些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面色乌青;有些身形消瘦,双目突出;有些在抱头大哭;有些在疯笑……

几个牛头马面等地狱公职人员正在自杀崖上统计着今日落入地狱中的人数……这幅场景,作为地狱日常的一部分,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是别人的事情,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坐下,说说你的事吧。”

瓦哥达站在窗边回头看了我一眼,咧开嘴笑:“我的事?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在这地狱中做什么?”

“我本是地狱与人间之间的信使,负责传递信息,和执笔一职也有点像,只是我们的方式是托梦。后来做厌了,辞职了,就在地狱里闲晃。”

“为何做厌了?”

“你看看我这长相,你害不害怕?”

我盯着瓦哥达的满脸瘤子,想到之前的几位客人们,觉得面前这只大蜥蜴倒也不是那么可怖:“还好吧,见多了。”

瓦哥达双手搭在脑后,靠在木椅上,双腿翘在一旁:“不是所有凡人都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你们人类怎么称呼我吗?梦魔!我的出现就是噩梦的存在!什么样的惊叫声,咒骂声,祈祷声,我都听过了,耳朵都快聋了。你说我冤不冤枉,我只是个送信的而已,至于么。”

“你一般都送什么样的信?”

“有些鬼都已经是鬼了,但还放不下人间,这您应该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

“人活着的时候会写信,死了以后也会写。写了之后就需要有信使一职,帮忙把信准确地带回人间去,准确地带给信上所标注的收件人。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给活着的人送来死人的思念,当然,有的时候不一定是思念。什么恐吓信啦,讨债信啦,我倒是也送过。收信人看着我这张脸,又在梦里读到这样的信,简直吓得要魂飞魄散了。”瓦哥达说到这里,觉得好笑,双手捂着肚子咯咯笑出了声,“可是您说说,执笔大人,我只是个跑腿的,关我什么事呢?”

“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

“在地狱闲的没事做呀。”

“那在做信使之前,你在做什么?”

“也是闲晃了很久。”

“瓦哥达,你是怎么来到地狱的?”我问道。

瓦哥达突然收起了笑容:“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瓦哥达指了指已经空了的陶碗,我会意,再次给他斟上酒。瓦哥达一口闷下,被辣地发出嘶哈嘶哈的声音。

“我曾经,也做过人。”瓦哥达说,“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算是个科学家吧。”

“你在做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事情?”

“我喜欢,解刨,动物,人,昆虫……我喜欢研究一切生物的结构。把不同生物的身体部分缝合在一起,看看它们能不能活下去。老鼠缝上兔子的耳朵;猫头装在公鸡的后背上;人尸体的后背上缝上各种各样甲壳虫,看看它们能活多久……等它们死了,再把这些东西制成标本,拿去马戏团里卖。这是门不错的生意呢。”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光是用死人的身体来改造,实在是没意思。我就去妓院里寻来那些瘾君子们,用他们赖以为生的海洛因满足他们的生理需求。海洛因可不便宜,我满足了他们,他们也得满足我。”

“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没几个活下来的。您想想,一个人长了四条胳膊四条腿,这得多重啊,完全不平衡呢。”瓦哥达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冰冷中带着一丝癫狂。好像讨论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石膏雕塑而已。

“嗯,那你后来是怎么死的?”

“我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不是简简单单地缝合器官,而是想要做彻头彻尾的改变。我培育了好几种病毒,每一种病毒理论上来说都能增强人体的不同功能,改变某些基因组合。我把这些病毒按照日期排列和计划,依次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瓦哥达又喝了半碗酒。

“然后呢?”

“玩脱了,我死了,就来这里了。”

“你对你生前所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后悔什么?该玩的都玩过了,死的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呢?”

“接下来?”

“嗯,你离开我的事务所之后,打算之后在地狱里做些什么?或者去别的地方做些什么呢?”

“嗨,没想好呢。这不刚刚辞职,想着先在地狱里玩一圈。我在地狱里呆了这么久,还没有好好参观过。三层以下的地狱我都还没去看过!据说有一个巨大的熔缸,可以把灵魂融化在一起,重新打碎结合,想去看看那个!”

“那也挺好,祝你在地狱里玩得开心。”

瓦哥达算是喝了足够量的云酒,脸上瘤子已经红的发紫。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后的三腿椅子应声倒地:“执笔大人,谢谢啦,今天真是开心啊!”

“不客气。”

“你这个凡人也真是有意思,我说这些东西,你都不害怕的吗?你不怕我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吧,你感到满意和舒服就好。”

瓦哥达看着我,眯了眯眼睛,咧嘴一笑:“有意思的人类。”

“时间差不多了,临走前再喝一碗?”

“不喝啦,我要去看海了,吹吹风,想想之后的事情。”瓦哥达说。

“嗯好,那我就不送了。”我微微向他点头。

“再见啦,执笔大人。”瓦哥达拖着他长长的尾巴,晃悠着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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