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刚过,天气又冷了一层。

寒冷对我是不友好的,困倦由内而外地发散开来,整个人只想裹在被子里大睡特睡,睡到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在这之间的一切就算完完全全成为空白。如此说来真是奇怪,我向来是一个惜时的人,往往安排好了的计划和时间就会一步步去完成。但唯独在天气上,时间和冷空气来袭相比,好像也变得稀薄起来。

这种时候便是自己与自己的谈判,本是想今日事务所请假一天,好好休息一下。但却又有种预感,非得下去一趟不可,有什么事情是必须今天需要解决的。

这种感觉最终还是战胜了困倦。日光渐暗,时候到了。

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五号客人。

客人刚到门口,还未敲门,另一股困倦又从我身体深处慢慢膨胀开来,大脑里像是被塞了团棉絮,我眨眼的速度都变慢了。

“执——笔——大——人——”缓慢的声音从门口慢慢传进来,这声音仿佛自带哄睡效果,我的眼皮更重了。

“请进。”我坐直了身子,深呼吸甩了甩头,大脑里的棉絮减缓了它膨胀的速度。

“执——笔——大——人——”这位客人的脚步声很轻柔,像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地板的坚硬程度,“我——来——了——”

我没控制住,又打了一个哈欠,铺开笔墨,揉了揉眼睛。

随着客人的接近,我慢慢看清了它的样貌

——准确的来说,我只是看清了它的外形,对它的外貌还是一无所知

——这是一团淡灰色的气雾,雾中飘着煤渣似的悬浮物,围着气雾的最外层慢慢旋转着。客人应该是在这一团灰色气雾中,但这雾中的影子被包裹的过于完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灰雾在我桌前的木椅上坐下了,一阵长长的喘气声从雾中传出,气息透过气雾和煤渣传到了木桌后我的脸上。此时我能确定,着疲倦是来自于这位客人的。

我的脑袋昏沉,若是此时放下青玉笔,几乎能直接倒下就这样在案台上睡去。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强打了下精神。

“原木君。”灰雾回答道。

我在宣纸上写下“原木君”三个字,随后继续问道:“原木君,请问你进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大人——我——”面前的客人突然不说话了,隔着灰雾,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木君?”

原木君没有回答,我稍等了一下,灰雾中传出了鼾声。这家伙竟然睡着了!整个事务所的气压都变低了,头脑里的棉絮在不受控制地填满每一处大脑的缝隙之处,好重,好重,我写字的速度好像变慢了。

执笔,别睡,不能睡着。我猛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跌入睡眠深渊的门口拉了回来。

原木君好像还在熟睡,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苦茶,猛灌了一口。一阵极苦从舌根顺着食道,麻到胃里,我浑身一抖,可算是醒了点。

“原木君!”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啊!诶!”灰雾这一声重响吓得一震,几颗煤渣掉落在了地上,“啊执笔大人!我刚刚睡着了吗!我是又,又,又睡着了吗?”

我把另一杯苦茶递到它面前:“喝这个,提提神。我们时间有限,不能睡着。”

“时间……有限?”

“你的时间是无限的,我的有限。在我的事务所里,你需要配合我。”

一双苍白的人手从灰雾中接过茶杯,灰雾里传来喝水的声音,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执笔大人,这是什么?太……太苦了。”

“醒了吗?没醒再喝点。”

“醒……醒了。”灰雾消散了一些,我大概能看清其中的人形,像是一个穿着灰色羊毛西服背心,体形消瘦的男人。

“原木君,说吧,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执笔大人,我很困,想睡觉。”

“我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怕原木君再一言不发地睡了过去,于是点上了一根香,“我们有一柱香的时间,时间过了,你的访问时间就结束了。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就算你很困的话,也请尽量坚持一下,之后你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

“好……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你是怎么到这地狱里来的?”我又喝了一大口苦茶,努力遏制困意。

“我……自己来的。”

“在来地狱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一个灰色的空间里……那个空间里,没有人。只能听得见声音。我好累啊,想睡觉。我的身体很重,想往下沉,往下沉……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个灰色的空间是什么地方?”

“我……我死后在那个空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人死后,就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但我们这些散魂是看不到对方的,能听到一些声音。我想念人间了……我在这里……好孤独啊……”

“你在灰色空间之前,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写小说。我是一个,作家。对,是一个作家。”

“然后呢?你是怎么到那个空间里去的?”

“等等,我好像,不是一个作家。我也做别的,我还演戏,我也做过出纳员,我还扫过厕所……”原木君在说这些的时候,灰雾又散开了一点点。

一个青年的形象慢慢呈现出来。黑发,粗眉毛,他的黑眼圈很深,看起来像是很久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

“嗯,我们在人生中会扮演会多角色,尝试很多工作。原木君,你是怎么死的?”

“执笔大人,我活的不开心。”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我……在家中的房梁上,上吊了。”

“你为什么选择上吊?”

“我……抑郁了。对,我吃药,我吃很多药。吃了药之后,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开心,也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我好像就进入了那个……灰色的空间里。好安静,但是,好孤独……执笔大人,你也写小说吧,你是知道这样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是致命的。”

“哪一点是致命的?”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每日盯着空白的纸张,我好累,好累啊。我明明曾经能写出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吃药呢?”

“那你为什么要吃药呢?”

“我……我的心里有一个魔鬼,魔鬼无时不刻都在扰乱我的心神。它说,原木君啊,看看你这愚蠢的人生,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看看你自己吧,就是个可笑无用的家伙!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在这世界上活着!”

“吃药了,就感觉不到魔鬼了吗?”

“吃了药……魔鬼……魔鬼就睡着了……只要魔鬼睡着了,我就能,休息了。”

“那既然魔鬼都睡着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自己呢?”

“魔鬼睡着了,我就写不出东西了,”灰雾几乎散尽,事务所中的气压在慢慢恢复正常,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我的灵感啊,是来源于魔鬼的!而我本身就是被魔鬼操纵的木偶,我的人生不值一提。”

灰雾散尽,我这才看到原木君的右侧肩旁上趴着一只黑色的獠爪,像秃鹫那样,死死地抓着他的灰色毛呢背心。

“魔鬼现在好像还和你在一起呢,你看看你的右肩。”

“执笔大人,我知道他在。他一直都在……所以我很困,我想睡觉……也许睡着了,他就不会烦我了吧……”

“何不请魔鬼出来说说话呢?”

“执笔大人,我……”原木君话音未落,一阵黑烟突然从那只黑色的獠爪中腾空而起,在空中迅速形成一团黑色的形体,形体的上方是一对发着红光的双眼,头顶几乎要顶到天花板。

原木君就在同时,几乎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瘫软下去,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形体缓缓发声:“夜安,执笔。”

“晚上好,你就是魔鬼吗?”

“那是原木君称呼我的名字,”魔鬼单膝跪地,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本身并没有名字,我只是一个保护者。”

“保护者?”我重复了一遍。

“在原木君还小的时候,受过……很大的伤害。这孩子,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嗜睡了。我本是在人间逗留的一抹孤魂,看到了这孩子身体里有很大一部分空缺,就住进去了。”

“那时原木君多大?”

“五岁吧。可以说,我是和这孩子一起长大的,我保护他。”

“你是怎么保护他的呢?”

“我会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只是一个游魂,占领了一个孩子的躯体很大一部分,为他抉择本属于他的人生,你不觉得你做的有些太多了吗?”

“执笔,你没有资格批判我,”魔鬼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一股黑气冲到桌后,“如果没有我,这个孩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但他最后宁愿吃药,也不想看到你,感受到你。”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用不到你管。”

“嗯,好。”我如此说着,看了一眼那柱香,已经接近尾部,“那你们去吧,可以走了。”

魔鬼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故事我记下了,剩下的事,你不想解决,我是不会插手的。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事情。”

魔鬼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原木君,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若想说就说吧。”

“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共处,只想和他好好共处,如此而已。他为何不接受我?”

“你会喜欢一个强权的人吗?如果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别人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会怎么想?怎么反应?原木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所以才嗜睡,只是想逃避而已,逃避生活,也是在逃你。”

“执笔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我起身准备送客:“若是你想,你该放手了。”

魔鬼的身形变小了,他坐在地上,环抱着在地上沉睡的原木君:“我怕他没有能力。”

“他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所以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的,”我指了指香,“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走了。”

“可是执笔大人……”魔鬼抱起原木君,停留在原地看着我。

“他有他的人生,不是吗?你也应该有你的。”我挥袖指向门口的方向,“请吧。”

魔鬼抱着原木君,一直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如果我做不到,该怎么办?”

“如果原木君做得到,那么你也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魔鬼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模样。

“再见。”我说。

“执笔大人……再,再见。”

我关上了大门。

我回到事务所中,之前那种莫名的困倦已经消散。也许不是天冷,是我想要逃过整个无聊冬季的心情啊……如此想着,不如今晚回去找个地方喝东西聊天好了。

与朋友攀谈,喝上几杯热热的红酒,即使是冬季,也总是有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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