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府君?”

李夜清难掩心中震惊,他素来只知泰山府君在神道传闻中是诸多神灵之首,可从不曾有人见过他的本相。

可谁知泰山府君竟然是希夷山的创道者,不难怪只有希夷山的天神道场可以祭祀泰山府君。

黑衣男子捻起茶盏,伸进凭栏旁氤氲的水雾里,又斟了一碗清茶,而后回道。

“李郎不必诧异,后来者不知前事,自是寻常。”

但李夜清诧异的不仅仅是泰山府君的来历,还有黑衣男子所说的成道需要跳脱出这方世界。

那在桃止山下以血和墨,画道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兆的吴昭玄,竟然也是跳脱天地的成道者,这却与烛阴所言相违背。

那日在安遗坊中,烛阴说吴昭玄画道突破四境,是为了以毕生修为封印逃遁的各方大妖,最终才身死道消,根本没有所谓的飞升路。

李夜清向黑衣男子辑手行礼,道出了心中的疑虑说。

“前辈,我曾听一位高人说吴昭玄是在桃止山下封印大妖,最终身死道消,而所谓的飞升路也只是杜撰之言。”

闻言,黑衣男子捻指掐算,继而笑道。

“李郎口中的那位高人,可是在钟山中司掌日夜的烛阴神君?”

“前辈神算,却是烛阴神君。”

浅啜一口茶汤后,黑衣男子又落下一子,杜绝了李夜清左下角地势的连气,缓缓回道。

“烛阴虽然是司掌日夜的大神,可到底也仅限于这壶中天地,说白了,井中蛙又能窥得多少大道?”

听着黑衣男子的话,李夜清准备落子的手悬在了棋盘之上。

“前辈,您莫非也是跳脱这方天地的……成道者?”

黑衣男子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接过李夜清的话茬,而是说道。

“天下如棋局,众生似棋子,我作为身处棋局外的成道者,本意并不想当这奕者,因此今番现身,只是为未来大势推波助澜。”

李夜清冁然一笑,指着面前的棋盘道。

“前辈不愿作奕者,可手中却已拿住棋子了。”

黑衣男子也微微一笑,感慨道。

“即使跳脱得道,终究也抵不过天道,但今番意在提点,李郎写的妙手文章,故事令人欢喜,如此,我也给李郎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吧。”

李夜清将棋子放回棋篓中。

“洗耳恭听。”

…………

千年以前,时逢乱世,朝代更迭不休,九州百姓都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青州中有一座将军府,但带兵的将军却在战场上遭逢冷箭暗算,甚至不能以马革裹尸而还,只能随断剑残甲被风沙掩埋。

而将军死后,青州地界被敌国攻占,将军的妻子带着一子一女随难民逃生。

逃亡路上,将军那心善的妻子将府中的粮食都分给了难民充饥,将军一家人躲过了敌国军队的搜捕,却没逃过人性的丑恶。

一路上,粮食很快吃光了,从老鼠到蝗虫,再到树皮,因为连年的战火,最终连草都吃不上了,最终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剧。

将军妻子将一子一女藏在了大瓮中,自己却被饿红眼的难民们给当成了食物。

目睹了娘亲被吃,女孩吓得哭喊不已,听到声音的难民也发现了他们,可就在被杀之前,一位路过此地的隐士救下了他们。

隐士是前朝御用的医师,医术惊人,收养了将军的子女后便悉心教导他们武学和医理。

白日他们随师父治病救人,晚上他们就秉烛练习医术,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可麻绳偏挑细处断,少年的妹妹在十一岁那年患上了顽疾,需要北冥的灵草作药引才有可能治愈。

就在医师一家准备动身前往北冥的前夕,医师曾救过的一位病人却将医师的线索卖给了仇家,那一夜,少年由一次失去至亲,带着医师临终前的嘱托,用竹篓背起患病的妹妹,独自踏上去往北冥的路。

少年立誓要去北冥治好妹妹,再为师父报仇,手刃仇家满门。

正因为怀着让妹妹康复的希望和对仇家的滔天恨意,才让少年坚持走完了这么远的旅途。

而一路上,妹妹总是天真的说等病好了,就要和哥哥一起去京城吃这世上最甜的糖人。

最终少年走到了北冥,在灵药生长的洞口前,他放下了妹妹,他深知眼前可能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

因为灵药一百年也只会结一株,而在旅途中,少年也患上了和妹妹一样的症状,但他总是将病情隐瞒起来,只为了不让妹妹担心。

进入洞穴,沿着崎岖黑暗的道路,少年最终找到了那株灵药,可他刚刚采摘下来,洞内就出现了无数猛兽,同样病入膏肓的他难以抵抗猛兽的攻击,抱着灵药拼命往洞外跑去,此时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束火光。

少年走近一看,竟然是他的妹妹捧着半截的蜡烛走了进来,不知世事的险恶的女孩担心自己的哥哥走到半路火把熄灭,这才点燃了蜡烛,拖着病躯进入洞穴。

身后就是追赶的猛兽,少见不敢犹豫,孱弱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抱起妹妹就往洞外逃去。

最终在猛兽的追赶下,少年被山巅的石头绊倒,滚落进了山涧,好在背后的竹篓替他挡住了猛兽的利爪。

等少年再次醒来时,妹妹也在他的身边,已经用药罐煮了一罐子热水。

少年庆幸于他和妹妹死里逃生,等等喂他喝完水后就准备去用灵草制药。

可他翻遍了竹篓都没有找到那株灵草,而这时他身后的妹妹却轰然倒地,鲜血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少年这才发现,妹妹的后背有着被猛禽所伤,深可见骨的血口,而煮水所用的柴火也是妹妹身上的外衣。

少年一心为了能救活妹妹,可到最后也没有想到在猛兽遍布的深山里,那个女孩是怎么护下了重伤的他,在寒冷的北冥,脱去棉衣引火的女孩是怎么撑过这么久的,他也没有发现,妹妹其实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因此那药罐中煮的水其实是灵草熬制的药汤。

活下来的少年在北冥安葬了他深爱的妹妹,等他回到故地,却发现当年杀死师父的仇家也死于战乱之中。

失去了所有目标的少年失魂落魄的在乱世中度过了二十年,从少年变成青年,直至中年。

这些岁月里,他只能依靠遁世修行,在修行的途中才能忘却那些悲伤的往事,但他心中一直都在后悔,后悔当年不该带妹妹上山,后悔当年没有带妹妹去京城吃那最甜最甜的糖人儿。

后来,境界与医术都大成的他在古籍中找到了一味可以让人后悔的药。

他好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在世间寻找了两百年,一边治病救人,一边寻找后悔药,最终兜兜转转回到了北冥,在北冥的天池里找到了制药的材料。

得到药后,他刚服下药,面前就出现了药灵,他请求药灵带他回到过去,可却被药灵摇头拒绝。

因为已经重入轮回的人是不可以修改前世的因果,而少年的妹妹也早已经转世为人。

药灵给男人看了他妹妹转世后的一生,从出生到成长,再到出嫁生子,现在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膝下子女满堂,享尽天伦之乐,而他妹妹转世后的老人,就曾在数年前到他面前治疗年老的疾病。

男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见到那位老妇人时,心里总是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在药灵的提醒下,原来不仅仅是治病的妇人,当年他接生的女孩,一直到女孩婚嫁后怀胎请医相脉都是同一个人,冥冥之中他已经陪伴妹妹走完了一生。

看完这些回忆后的男人便顿悟了,自此远遁红尘,潜心修炼长生医术,又三百年后神通大成,跳脱这方天地,成就无上大道。

而当年派遣药灵指引男人的,就是那位最初的得道者泰山府君。

…………

黑衣男子的故事讲完了,六角亭中的茶也喝得差不多了。

李夜清抚掌赞叹,而后又问道。

“泰山府君当年指点了前辈,如今前辈也来指点我,可我想走的道却并不与前辈相同,难道想要神通大成,就一定要和前辈与泰山府君一般,远遁红尘吗?”

黑衣男子莞尔一笑,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那便要看李郎的道为何物了,李郎所修之道,欲见真我,须见天地,欲见天地,则要先见众生,我问李郎,何为众生?”

闻言,李夜清想起了那身披缟素,在雪夜迎出征将士们英魂回归故里的嫁女,为复国仇不惜一人行刺圣人的落寞琴师,为报恩情,甚至以命换命的麓川物女,想到西行桃止山,一路上所见人、物、妖魔。

他缓缓回道。

“这方世界的草木、人、妖魔,都是天地间的众生,见过了众生,才算见天地。”

“善。”

黑衣男子抚掌大笑,继而在棋盘上又点下了一子。

“既然见众生后可见天地,那么何为天地?李郎且看。”

黑衣男子点下一子后,棋盘上的气息连通,生生流转,而异象,也在这时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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