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一路上和李夜清讲了许多寺院借贷与功德的理论,对此李夜清只是不断的调侃,言语中丝毫没有想要借大相国寺佛贷的意思。

见说不动这位檀主,那僧人颂了声佛号,心中只道这青年并不是位善人罢。

随后僧人找了个理由走开了,让李夜清自己在寺庙中转转。

“禍斗啊,你在栖霞寺里呆了那么多年,天天听我师傅念叨佛经道理,应该也对佛法有些钻研吧。”

李夜清牵着禍斗走过偏殿,突然想起禍斗如今有望修佛家法门,于是才这么问道。

可它只顾着嘴里啃的正香,说的话也含糊不清,李夜清循声望去,只见那一大包从仙人香院舍里带回的猪肉全都不见了。

禍斗舔了舔嘴边的油渣,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小子,算你有点良心,这家的烧猪肉味道确实不错,商量商量,下次咱再过来一次?”

可李夜清抓住禍斗的两只前爪,将它整个提溜起来,只见那肚皮滚圆,撑的几乎要涨破了。.BIQUGE.biz

“这可是五天的份量,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全都给吃了干净?”

禍斗两条后腿在半空中蹬了几下,挣脱了李夜清的手后,在地上晃悠悠走了两步道。

“瞧你那副没见识的模样,这才哪儿跟哪儿呢,要是本大爷以妖躯显世,别说你这么点烧猪肉了,就是再来两头牛也只能算是打牙祭。”

“………”

李夜清一时语塞,懒得理会这条蠢狗,转身往寺门外就要走去。

可就在李夜清要穿过柳絮院时,另一个僧人匆匆赶来,唤住了他道。

“李檀主请留步。”

闻言,李夜清和禍斗都转过身来。

“禅师这是?”

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请示道。

“李檀主,普玄法师听闻您来了大相国寺,想与你烹茶叙谈,还请随我移步大佛殿等待片刻。”

“普玄法师?”

大相国寺普字辈还是开元圣人时期的僧人所用,现在寺庙内普字僧人有四人尚还健在,都是别人口中个顶个的活佛。

普玄法师是当今大相国寺座元,可论起佛法造诣,却还要在主持普空之上,平日里朝廷举行法事要邀请两教高功,往往都是请他前来。

当下普玄法师要请李夜清烹茶叙谈,那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不过旁人渴望的与高功论道,在李夜清看来也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底如今大玄佛门中,尚且无人能出黄广孝其右。

答应了青衣僧后,李夜清便领着禍斗,跟在他身后往大佛殿走去。

…………………

大佛殿位于大相国寺深处,不同于大雄宝殿,其中只供奉了一尊药师光琉璃佛的庄严佛像。

此时李夜清坐在大佛殿莲花座下的茶案旁,他听着炉火燃烧的声响,从殿外的木门处还能清楚看见夜飞雪的景象。

这尊药师佛的金身塑像建成时可谓是玉京城的一处奇观,李夜清也有所耳闻。

那大佛坐像先用泥土作坯,再覆盖了层层麻布,用上等的角漆贴牢,等漆贴牢后再做空了内部,外头再用了紫泥塑形,请高手匠人雕刻佛相,最后涂上混合了金粉的金漆。

此时李夜清在炉旁烤着火,抬头看向那尊传闻里的药师佛金像,在那一根佛指就能容纳七八人,足足有二十七丈高的佛像面前,自己就犹如树下蚍蜉一般渺小。

普玄法师现在还在为众僧讲道,得等到吃茶钟声响起,这才算做散场,因此就由青衣僧暂时接待李夜清。

这位青衣僧身份也不简单,模样约在不惑之年,是如今大相国寺的西堂和尚。

见李夜清抬头看了药师佛金像许久,西堂僧人倒下一杯清叶茶。

“李檀主是第一次来大相国寺?”

李夜清接过茶盏,道谢后摇了摇头回道。

“以前是来过,但这大佛殿却不曾踏足,只是在当年金像落成时有所耳闻。”

浅啜了一口茶水后,李夜清借着殿内点燃的三千盏水精灯看向大佛,只见大佛眉似弯月,肉髻仿若青螺,宝相庄严的反倒让人心生畏惧。

“我听说这大佛当年建成用了麻纸、夏布、绢绸各数万匹,桐叶油、朱砂雄黄以及紫泥以万斤计,更不要提覆像的金粉金漆,可谓耗资甚巨。”

李夜清放下茶盏,刁钻的抛给了这位西堂和尚一个问题。

“禅师,既然佛本无相,为何又要花费这许多金银为其塑造金身彩相?若是将这些金银散给落难百姓,岂不是更能体现慈悲悯人之心。”

西堂僧人愣了一愣,继而笑了笑,双手合十解释道。

“李檀主有所不知,佛是本无相,但能化身诸相,可塑造金身也是为了以庄严宝相示人,使得世人信服我佛,这也是无量功德,而李檀主所言将金银散给世人,这倒是有些雀落搭弓之意了。”

闻言,李夜清微微挑眉,回道。

“噢?晚辈愚昧,还望禅师开释混沌。”

“不敢妄谈开释,只当作饮茶谈资便可。”

西堂僧人言语间倒也谦虚,用铁剪将炉火内的木炭拨动了几下后继续道。

“当年这药师佛是玉京诸位商贾豪绅以及朝廷拨款所修,可不曾刮取百姓脂膏,那一年朝廷反倒是降低了赋税,而富商捐金身善款,百姓请香火灯油钱,都是在为自己积累福报,你看那三座寺门外的高低铺市,修桥铺路,寺庙开垦的良田,都是诸位的功德,一分香火钱,便能得一分功德,也算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这番言语不可谓不恳切,但寂静的佛殿里除却袅袅檀香浮沉,炉火中噼啪作响的木炭燃烧声,却还响起了一声嗤笑,极为刺耳。

西堂僧人眉头微微皱起,可他面前的青年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敬的神情,他低头看去,发出嗤笑声的竟然是底下的那条黑犬。

禍斗舔了舔爪子,继而口吐人言道。

“小和尚,你这是偷换概念,这佛像斥资千万,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可只能在莲花座上日日受香火供奉,但玉京城中依旧是牙行当道,穷苦人操劳一生也只为果腹,既然你说这金佛能渡化世人,可怎么只字不提寒冬腊月里,每夜深巷瓦舍里都有冻毙的苦难人。”

听到这黑犬说了人言,西堂和尚颂了声佛号,摇头回道。

“没想到李檀主身侧跟着的还是只灵兽,可你既然开化了灵智,又岂会不知因果循环之理?世人请香火钱,捐赠善款,就犹如这大佛殿里的三千水精灯一般,香火钱供养了灯火,一灯传递至千万灯,就好似一心传递千万心,而我佛在灯前渡人,便是偿还世人的功德,而这大相国寺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也都是因世人的功德才能显现,有功德者,邪魔不侵,福缘深后,来世转生便可跳脱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上者可入天道,下者也可再入人间道,转世过后还能身具神通,这就是因果报通。”

听那和尚喋喋不休,李夜清却只在一旁喝茶,繁琐这么多句下来,也只听出了其中意思大概。

他看了看身旁的禍斗,那黑狗正漫不经心的舔舐着溜圆的肚皮,见那和尚说完了,这才抬头慢悠悠道。

“大和尚,你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不还是再说同一句话,世人给你们送了香火钱,你们修了寺中草木,禅床,钟鱼,梵钟,取之于民,俱都用在己身,口口声声佛渡人,佛传道,但你们也知道如今北凉和陇西两道五通神未在神位,灾害连天,已然发生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事,大相国寺可曾募捐善款?大和尚,你读过佛经,却只知书本重不过二两,但你不曾亲眼见过那人食人的场景,又岂会知晓这三字之重,如若事事都用因果轮回来搪塞,难道那些两道深受苦难的千万人,都是些前世不礼佛陀的穷凶极恶之徒吗?”

西堂僧人被禍斗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平日里读的万千佛经,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说出,沉默了许久,他才双手合十道。

“李檀主,今番烹茶论道,我输给了你这只灵兽,敢问这只灵兽是何来历?”

李夜清摸了摸禍斗的脑袋,笑道。

“它呀,是栖霞寺黄首座身边的小兽,但却养出了这么副脾性,得罪了禅师,我替它想您赔个不是。”

听到这话,西堂和尚脸上才露出了一幅释然的表情,喃喃道。

“原来是黄广孝黄高师身旁的瑞兽,不难怪如此精通佛法,是我孟浪了,他日必苦心钻研佛理,期盼再论一场。”

禍斗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和尚,你还是不理解大爷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放下那手里的佛经,走出寺门多为百姓做些善事,这才是真正的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才能涨你自己的功德,光读死理顶个鸟用?”

这时,大相国寺的吃茶钟声铛铛响起,而在大佛殿外也传来爽朗的笑声。

一位老僧手持念珠,越过佛殿的朱槛,僧袍中夹带着缕缕风雪。

“说得好,觉明,今番论道你可曾真正醒悟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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