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玉京城中灯树千光照,仿若白昼一般。
秦淮河墨黑的水面渐渐荡起涟漪,数道朦胧的白光自水底浮现而上。
岸边两侧的街市上昏黄的烛光和各个祠庙的松蜡香火味揉杂在一处,最终都淹没在人声和彻夜燃烧的灯油里。
卖糖霜柿子,火晶柿子的商贩沿街叫卖,逗的孩童如池中锦鲤般聚散不定。
灵研阁前排了一溜儿卖熏鸽和糟羊蹄膀的摊案,临了还有几个卖碧羹粥和荤油茶的。
勾栏里打围的馆女沿街抚琴,莺莺燕燕地唱着曲子,声调甜腻地几乎和糖画般拉丝儿了。
内城沿街的几间神祠更是人进人出,积压月余的檀香和符箓都一售而空。
河岸上的女童盯着秦淮河中的白光,口中唱着提防水妖的曲调,不多时就被大人拉了回去。
李夜清穿着身青布裰衣沿街闲庭信步,腰悬断剑霜降和画轴浮生,至于那刻着直指绣衣使者的小檀叶令牌则是拢在了袖中。
望着今夜小花灯会的光景,李夜清心中却有些不安,眼下渗入玉京城的妖魔和修行者都还不曾现身。
“李君在想些什么?”
见李夜清愣神,险些碰上前头撑伞的女子,昌化的声音从画境中响起。
回头望了眼城南点起的寥寥数盏花灯,李夜清吩咐道。
“昌化,你去城南神乐观府衙观望着,若有妖魔就去状元楼知唤于我。”
闻言,昌化道了声好,随后一缕青色的妖气就从画轴中飞出,径直朝城南而去。
见昌化远去,画境中的其他几只小妖也都问道。
“那我们呢?李君快快下令。”
今夜花灯会,除去守城门的兵曹,大小铺兵都歇息了,李夜清思付片刻后道。
“你们就去各个坊市间观望观望,以免生了邪祟。”
李夜清言罢,墨洗带头的几只小妖应了一声,都各自化作妖气去了。
只留下不能出画境的梦蚕还呆在卷轴之中。
见几只小妖都远去了,李夜清也转身向着状元楼的方向踱去。M..
………………
状元楼下,老趣÷阁斋的儒生韩韬正和楼中博士确定着今夜宴会上的酒食。
这场风雅集会请的名门大儒可不在少数,况且牵头的还是那位商隐。
商隐字伯公,正是为浮生成名作题诗“点墨抒尽江湖气,只趣÷阁抵作执金吾”的麓鸣书院院长。
但金吾卫前身是玉京禁军,如今被转调去边关抵抗妖魔犯境,更为这句诗增添了一抹含义。
虽是商院长牵头,但老趣÷阁斋到底是身处玉京城,该尽地主之谊。
“膳金楼的席面,果元坊时令的鲜果,还有青招巷子的神仙酒……”
韩韬对着单子一一比对,再次确认无误后才作别酒楼博士,走上了云桥。
从云桥拐进楼中顶阁,在这里能一窥半数玉京夜景。
且又正对着秦淮河,那两道白光如练,是玉京城了不得的气象。
每逢节会,这两道白光就会自秦淮运河中浮现,等到月至中天时,那白光就如铜镜一般在玉京城中折射一轮圆月,金粉点缀却不见水中倒影。
韩韬在楼阁勾栏般驻足了片刻,随后往里走去。
状元楼顶阁仅有四柱支撑,相连以勾栏,可从四方俯瞰玉京夜象,又加之柱上贴有符箓,因此风雨不得入内。
此时阁中已有十余位文士。
这些儒者往往不拘小节,或于勾栏旁驻足赏景,或在古琴边俯身弹奏。
有几人饮酒闲谈,也有几人盘膝听曲。
韩韬虽文采一般,但到底也在大玄儒门中沉浮了许多年,更兼有春坊大学士弟子和老趣÷阁斋代朝奉的身份,平日里相交的文人不在少数。
只进来观望一眼,就瞧见了几张相识的面孔。
面容秀逸,手捻酒盏,腰间悬剑的白衣儒生名为温阮,出身自心学一派,腰间是否悬剑也是儒门两派的不同之处。
温阮是学宫大祭酒观棋先生的弟子,未至而立就已经是入境的修行者,于剑术琴技都有造诣,凭借着这两手本事在大玄儒门博得了琴剑双绝的称号。
“温兄。”
韩韬上前与温阮拱手行礼道。
温阮闻言侧目,微微颔首,微笑着回说:“承蒙老趣÷阁斋关照,提前借阅了浮生新作,这几日秉烛夜读,连修行都怠慢了。”
韩韬于勾栏旁驻足后笑着说道。
“好书喜夜长嘛,不瞒温兄,我听家师所言,浮生趣÷阁耕不辍,想必不出多久,又有一本新作问世。”
听韩韬提起浮生,温阮将酒盏置于勾栏上道。
“又有新作?浮生此人真不亚于当年一夜题诗五十首的黄逑,可还是江湖书籍?”
“非也。”
“还请韩兄透个底。”
温学士都这般问了,韩韬也不再装势,回道:“听闻乃是志怪一类。”
“志怪?”
志怪类书籍大多被归于旁门,不可于儒门书册并列,且还有古籍《山海经》和大学士颜之推编纂的《述异记》在前。
温阮笑道:“我倒是更期待浮生新作了,不过今日集会,商院长牵头,老趣÷阁斋做东,可曾邀请浮生赴宴?这席上想结交浮生的,可不止我温阮一人。”
心学和理学,虽然一个心无外物,一个理向外求,但到底都是儒门,对外看来也得是休戚与共。
学宫受邀,温阮便是作为学宫代表出席今夜风雅集会,但阁中另外许多文士则都是理学一派。
这也是温阮为何独独一人在勾栏旁饮酒观景的原因。
韩韬颔首感慨道。
“这个,家师曾亲自邀请浮生,说实话此次宴会倒更像是为浮生造势,可此人不好功名利禄,更坦言,与其执着于浮生何人,他更愿天下执趣÷阁者,人人可成浮生。”
“天下执趣÷阁者,人人可成浮生。”
温阮念了一遍李夜清所说的话语,心中当下更高看了浮生几分。
先前对于浮生是心学还是理学的纠结,也随着此言而烟消云散。
和温阮寒暄了一阵,韩韬作为老趣÷阁斋的代朝奉,又走至庭间。
居中摆着一架古琴,以老檀木为身,银丝为弦。
抚琴者发簪落在一旁,斑驳黑白的长发披散,面容沟壑纵横,已有了四分醉意。
此人正是崇玄署前官员谢逾运,一身才学不得施展的抱负尽数溶于琴声中。
举杯听曲者三两人,韩韬倒也认识。
着天青色长衫,腰悬玉佩的中年儒生名为张问陶,是庙堂彩画署的博士,为院画一派,宫中廊亭上的神灵壁画就是出自他之手。
另一位穿紫领直裰的年青人出身玉京名门杨氏,名唤杨研,叔父是正四品的中宪大夫杨深。
杨隐喜好画道,如今被张问陶收为弟子,日日浸淫画技,今夜宴会也是沾了师傅的光。
韩韬上前,不曾立即开口,而是与身侧几人一同听谢学士抚琴。
琴声萧瑟,与今夜灯会热忱之景象大相径庭,可用心听来,却也别有一种滋味。
另一旁席后饮酒的学士双目微敛,细细品着琴声中的曲调变化。
此人名为李慎言,好着白衣,腰悬剑却不是心学一派,同样也不是理学一派。
他年轻时于崇玄署考取功名数年而不成,后看淡名利,携一柄儒剑,倒骑驽马远游关外,遇妖斩妖,见世间不平而平不平之事。
数年游历下来,他已是化境儒家剑修,是当今儒门中数一数二的三境高功,更在各地留下断章诗篇,以诗为道,号称斗酒诗百篇,更自称玄青居士。
大玄麟功圣人亲自请他为官,不用劳于政务,只需一年为宫中写诗三首即可。
但此人偏偏一枝趣÷阁宁写百姓,不写王公权贵。
一曲作罢,谢逾运仰头饮尽了一壶神仙酒,侧身便睡。
“张国手。”
韩韬向张问陶行了一礼。
张问陶身侧的杨研向韩韬还了一礼,随后张问陶问道。
“承蒙邀约,怎还不见庄大学士?”
韩韬拱手回道。
“家师和商伯公正在路上,片刻后即至。”
话音未落,就见云桥上并肩走来两道身影。
青袍者正是春坊大学士庄子然,身旁另一人,披鹤裳,须发皆白,乃是麓鸣书院院长,昔年大玄七十二贤之一的商隐商伯公。
“家师来了。”
庄子然今日神采奕奕,阔步走进阁中道:“今日与诸君相聚,真是畅快淋漓,酒未饮,人已自醉啊。”
这时,阁中有一人笑道。
“庄先生不曾饮酒,可这里已有人先醉啦。”
闻言,庄子然看向一旁侧身睡觉的谢学士,也不禁哈哈一笑,只道是文人醉酒疏狂,不拘一格。
和阁中众文士寒暄后,庄子然道:“今日风雅集,不论排场,诸君但可饮酒题诗,作曲作词,稍后还有几位学士到场。”
商隐作为此地最年长者,又是书院大儒,可却不曾居首座,而是与几位文士交谈起浮生大作。
这里许多人都是浮生的忠实读者,来此宴会也是想一睹浮生真容。
就连一旁的那位李慎言,来此也有这个原因。
但李慎言到底是儒门高功,又不属于心理其中一派,因而阁中文士有心结交,却也苦于不知如何开口。
商隐走至李慎言席前,捻起酒盏道:“今日宴会,颇为难得,玄青可不要吝惜趣÷阁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