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驾返京,玉京城中的花灯和长明玉柱亮了整整一夜,直照碧云。
这股热潮一直到谯楼敲响三更天的夔鼓才渐渐消散下去。
四更天,趁着夜幕低垂,数缕青光自坊间神坛中飘出,不声不响地撤去了满城飘摇的红绫和花灯,又吹熄了长明的玉柱。
大玄神道体系复杂,其中第一等自然是圣人亲趣÷阁敕封的七十二山水正神,司掌大玄山水气运,护佑国之根基。
二等神灵则是梦君,不夜侯,书神长恩,趣÷阁神佩阿等神,民间还有说辞叫昌化,这也是衔蝉居趣÷阁妖昌化的姓名来历。
至于末等神灵大多是野妖封神,也记载于监天司和神乐观神册之中,也有招安的意思,数量最多,收拾城中花灯红绫的活计也都是这些末等神灵所做的差事。
等到五更天的夔鼓敲响时,玉京城已经如往日一般。
秦淮运河上的龙船和官道上的兵卒都被调往了各部,论功行赏还要耽搁些许时日。
各个神灵祠庙的灵祝也回了庙中继续打点,仅有那手持剑符的灵官还不曾回神乐观和监天司复命。
玉京内城,状元楼云桥上。
五更天的光景分外冷清,云桥上矗立着一身着绛袍的人影。
绛袍男人双手都拢在袖中,气息内敛,紧紧盯着玉京城外那五百名剑符灵官的去向。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身形尽数匿于破旧皂衣中的人。
披着兜帽的皂衣开口时,声音沙哑有如瓷器豁口打磨一般。
“玉京城灵官不回神乐观复命,却向南北二正门去了,这是在布防啊。”
诚如皂衣人所言,那些手持剑符的灵官将整座玉京城围定,以神坛为阵眼,在玉京四座城门前布下防阵。
绛袍男人微微颔首,低垂的夜幕下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听其说道:“监天司已经察觉了有妖魔渗透玉京神道,这里待不了多久,只是神乐观官员出行皆有灵官相随,难以下手,可恨那日在遇普坊撞见的左道之徒。”
所谓左道之徒则是指李夜清,明明穿着身玉衣卫的青虺绣服,却驱使着许多妖魔,这在山上正统修行者的眼中自然是不入流的左道妖人。
“咳咳呵。”
闻言,身形藏匿在破烂皂衣下的人干笑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不是讥讽。
绛袍男人望了眼城外亮起的神坛。
这些灵官虽都不是知境,不算修行者,但凭着玉京神道加持,却也极为难缠,眼下圣人已然返京,要脱身则越快越好。
看了两眼后,他不再理会皂衣怪人的干笑,径直走下了云桥。
而皂衣怪人也随着一阵夜风拂过,逸散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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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正。
一场秋雨下的急,去的也快,只是两个时辰便止住了。
坊间都称是天公作美,为圣人返京接风洗尘,也有说是玉京地界的水神制雨,濯清城中浮尘。
内城城隍司祠庙临近斑驳青苔的老城墙。
这里虽是城南,却比城北巡守的兵曹要多上几何,不仅仅是城隍司祠庙里供奉的判君和夜游神,更多的则是因为城隍司旁的那座神乐观府衙。
监天司与神乐观同为大玄神道官衙,虽有上下级之别,却无从属之分。
只是一个直谏圣人,位居宫城,一个助其管理神道杂务,建于内城。
神乐观取自‘六律五法,幽赞圣意,神乐四象,各有方合’之意,官职设提点一人,左右知观各一人,协务郎五人以及大小佐辅二十六人。
眼下圣人回宫,提点和右知观都随帝驾去了宫城,整个神乐观府衙中只剩下左知观乌谷梁一人。
此时他刚处理完了手头有关野神神位编纂和迁移的杂务,搁下毫趣÷阁,用镇纸将名册压好,等其墨渍晾干。
拢了拢袖子,乌谷梁就走到了廊中。
早间下过一场雨,此时雨珠正顺着府衙的青黄瓦檐的缝隙中滴落,天色阴青有如污了的铜镜。
这在乌谷梁看来,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前几日,神乐观前任提点暴死家中,三魂不得离体,据说还是玉衣巷中挂职的一人去处理了此事,而途中还不曾擒住作祟的妖魔。
此时乌谷梁匆匆处理杂务出门,就是为了料理此事。
在神道体系任职的官员死后丧葬不同于寻常人家,只因他们知晓了太多有关大玄神灵的事宜,死后都需送入城隍司中,请灵祝度化体内二魄,再由判君送入轮回,这才避免被叵测人利用。
眼下帝驾已然返京,也不必停灵,乌谷梁便要带上两名灵官去坊正家中,将其送进城隍司祠庙。
就在乌谷梁带着两个身穿甲衫的灵官准备走出神乐观府衙时,却望见府衙的檐台下站立着一人。
此人身着绛色袍衣,以冠巾缠发,腰间还别着一柄三尺长短的朴剑。
乌谷梁上前一步,仔细望去还发现这着绛袍的男人眉心有一点赤色的佛砂印。
“在下吴缙彧,乃是悬空寺行走使者,特来见神乐观提点大人。”
乌谷梁虽然只是一介文职知观,却浸淫神道多年,养出了一身察人观气的本事。
唤作吴缙彧的绛袍男人自称是悬空寺行走使者,只凭他那眉心的佛砂印,乌谷梁便认定他所言非虚。
悬空寺是大玄佛门仙山,寺内弟子点金色印,未受戒律的外籍弟子点赤色印,也发度牒文书。
再加上他精神内敛,气息浑厚,已经是知境修行者,应当是汝南吴氏送入悬空寺的家族子弟。
而吴缙彧的喉部微微隆起,乌谷梁猜测应该是一种养器之法。
知境的修行者往往有飞剑法器随身,有人以气府炼化,往往养出满腹剑气,也有高功拥有养剑葫这样的异宝,事半功倍。
根据乌谷梁的推测,这位悬空寺使者应当是以喉神养剑,一张口便能吐出剑来,这也是坊间说书先生常讲的修行者张口能以飞剑杀人的由来。
有关汝南吴氏之事是神道秘辛,如今仅有司天监监丞,大小星官和神乐观提点知晓此事,圣人意下是揪出其背后妖族以及震慑佛门,故而秘密遣李夜清西行蜀地。
不曾想吴缙彧故意抓住了提点入宫城的间隙,竟直上神乐观。
乌谷梁看向这位悬空寺行走使者道:“在下知观,提点尚在宫城,高功有何事宜不如转告于我。”
见此情形,吴缙彧回道:“届时劳烦知观转告,我来乃是为了清河县水妖作祟的祸事。”
“水妖?”
闻言,乌谷梁眉头一皱。
身为处理大玄神道杂务和神灵调度的知观,对于清河县水神被妖魔吞杀,夺取了神位一事,他自然知晓。
只是清河县距玉京甚远,又不曾有高功下山除妖,便一直搁置在了案中,只等圣人回京后遣使高功远赴清河县除妖后再调度新神上位,治理水运。
而大玄神位共计三千八百位,都记于神册之中,每当有新神上位,神册上便会浮现其真名,夺取了神位的水妖更不例外。
“那水妖借水运兴风作浪,在下一时不能诛杀,因此匆匆赶至京城,又逢帝驾返京耽搁了一夜,”吴缙彧拱手道,“想借神乐观神册一用,观其真名,籍此斩杀。”
对于能够敕封神位的大妖来说,真名就是其最大的要害。
因为真名是妖怪精气魂魄之延申,也是其本命,若知晓了其真名便不会其轻易侵害,而记载于神册的妖怪真名更是会被神道束缚,籍此斩杀它便轻易了许多。
诸如关外国家曾有恶鬼伤人害命,而一位游方道人写出了恶鬼真名为游光,后来人人都带了写有游光的符纸,那恶鬼便不能轻易杀人,后来被人用刻了游光二字的木棍生生敲死,虽是传闻有夸大和不实嫌疑,却也侧面提出了真名对妖鬼的重要性。
“借用神册,恕下官不能应允,”乌谷梁摇摇头,拒绝道,“神册仅有提点和司天监上官有权查阅,在下却无权借出,不如高功在府衙歇息两日,等提点返回后再查阅水妖真名。”
玉京城中共有两本神册,一本藏于神乐观,记载了三千多野神祠庙地点和其真名。
至于监天司大星官手中那本神册,则有七十二山水正神和二等神灵的真名,是大玄秘宝,仅有大小星官和司丞共同开启才能一窥册中内容。
眼下乌谷梁让吴缙彧暂在府衙落脚,这却让吴缙彧生了戒心。
“在下在客栈等候,过两日再来叨扰,那便先告辞了。”
乌谷梁闻言也随之拱手相送道。
“高功慢行,除了神册以外,若有其他需要神乐观相助的地方,还请直言。”
“不必。”
吴缙彧言罢,随即便转身离去,一身绛袍逐渐隐没在官道稀少的游人之中。
乌谷梁远远的望着这位悬空寺使者离去,心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淤塞感,但想想终归是不曾将神册借出,这等大事还需提点亲临后才能抉择。
目前还是先处理了那位前神乐观提点停灵在家的尸首更为重要。
“随我去遇普坊。”
当下,他一挥手,领着身后的两位神乐观灵官动身往外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