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囚车的质量无疑是非常优秀的,即便是崎岖弯转的山路上,依旧没有产生太多震动,让大雄和伊斯塔坐的十分安生。该说的都说了,该倾诉的也都倾诉了,两人对自己的未来大致有了了解。接下来自然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中,没人再说话,只听见囚车的木轮“嘎吱嘎吱”转动。大雄无力地背靠在囚车的栅栏上,双腿很没风度地岔开,梗着脖子看天,眼神空洞得像一具尸体。而伊斯塔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刚才说了那么一长串话,她的气血也有些供应不上了,只好以相对淑女一点的姿势靠着栅栏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她在未来几年内的日子也会跟地狱一样,心情自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死字当头,人的心会蒙受巨大的压迫,就连大雄这种人也不例外。
他呆呆地看着天,还有天上的云,那眼神是如此痴迷,好像完沉浸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了。必须要有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才能让他暂时忘掉之后等着他的千百种大刑和死亡。当人类面对不愿意想而又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时,会不自觉地转移话题,这种逃避的本能可以说是上天最后的恩赐。
毕竟,活生生的人坐在这里等死,比什么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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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当星辰再度升起,密密麻麻地嵌满夜空时,押解的囚车终于“啪嗒”一声停下来,仿佛一艘靠岸的船舶。大雄的身体也跟着震了一下,他的瞳孔骤然缩放,茫然地环顾四周,好像刚刚从梦境里醒来。这就是一个人类十分典型的逃避心理——被押上刑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在大刀落下前那段漫长的路程上,大雄几乎将自己的元神投到了天上,神贯注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以此来冲淡自己的恐惧。他本以为这段路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现在囚车停下来了。
死亡的信号突兀地拉响,如警铃般在大雄的脑海中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哭,鼻子猛地酸了一下。当初在九四面前那种大义凌然的样子好像不是他一样,此时此刻,他的心灵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像被狂风吹乱的湖泊那样涟漪大作。各种各样莫名的情绪涌上脑海,有酸楚、有哀伤,也有痛苦……原来人死之前会想这么东西?怪不得有一个词叫做“死不瞑目”,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冲上灵台,若不是寿终正寝,怎么肯甘心?
大雄不怕死在战场上,因为战场上的死神动作很快,收割生命的技巧炉火纯青。几乎是交手的一瞬间,胜负分出的一瞬间,败者自然被夺走生命。如果死在战场上,只能说明自己技不如人,可能会不甘心,但说到底,也只是不甘心而已。
但……被人推着五花大绑,拉到午门去斩首,则又是另一个概念了。
……
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大雄甚至没察觉到一位穿着皮甲的少女已经用钥匙打开了囚车的大门,将伊斯塔给拉了出去。她用长矛的一端敲了一下铁栅栏,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响声,反倒把大雄吓得浑身一抖,脖子锁起来,那惶恐的眼神宛若惊弓之鸟。
“到了。”自见面以来,穿着皮甲的少女说了第一句话,“下车。”
没有人会来搀扶大雄,他只好僵硬地点点头,双手扶住栅栏,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那样吃力地站起来。肌肉由于恐惧而凝结在一起,他几乎使不出力气来了,平常轻松就能做的动作显得异常艰难。但少女们也没有催他——她们似乎对面前发生的事情很熟悉,也知道一个将死之人这时候会动作迟缓,所以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看大雄像个病痨一样颤抖着爬出囚车。
没有手铐,没有绳子,也不需要。
这一点大雄也心知肚明,本来就是被押着杀头的,要是自己敢逃跑,大概就是活活被飞来的长矛戳死……结局没变,唯一改变的是死亡地点和死亡方式。无论如何,他还想多呼吸一下空气,也不会去做那种傻事。
路已经走到尽头,横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座巨大的湖泊,一眼望不到边。湖面显得非常平静,就像一片没有厚度的镜子,任凭风如何吹拂都不起波澜。十五座岛屿分布在无量海之上,大体呈现出一个圆阵形,而它们围在中间的那片水域才是真正的“天罡湖”。这会儿亲眼看见,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神异之处,反而是和一般的湖水并无两样。一想到这片平平无奇的湖泊将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埋骨之地,他的心情一下子又低落下去,完没心思欣赏景色了。
远处,湖泊中心,伫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硕大石柱。
这和朱九四给他看的画像倒是差不多,只不过近距离看,盘在镇罪柱上的三十六条龙显得更加有震撼力。大雄甚至能感受到那些龙在呼吸,它们那马一样的鬃毛随着呼吸飘动起来,一呼一吸分外沉重,好似有人在空中擂鼓。这根镇罪柱上花纹斑驳,如同蛇表皮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图案,一直延伸在很高很高的天穹之上,看不见尽头。
恍惚之间,大雄感觉自己被轻轻推了一下,大概是让自己往前走。
湖边不远处设着几个草庐子,不大,远远看过去就跟帐篷似的。这些草庐中飘出缕缕炊烟,很明显是有人住在里面的,很像是大雄印象中那些隐居之人会选择的地方。草芦的背后则立着一栋单纯用竹子搭建起来的高台,体积同样非常袖珍,似乎只是个用以观察的瞭哨。但紧挨着高台的就是天罡湖湖水,大雄无法理解这个瞭哨到底是在监视什么东西……
反正马上要死了,脑袋转慢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就是如此安慰自己,朦朦胧胧地就被推到了一群黑衣人面前。和押解自己的皮甲少女不同,这些少女一个个都身披黑袍,袍子的边缘长得能够拖到地上,兜帽挡住大半张脸。她们的发色和瞳色各不相同,看起来也是来自各个种族的人,可有一点是相同的——神情。黑袍少女们的神色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她们看向大雄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样不起眼的物品。这种冰冷的神色和岛上那些嬉闹的少女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大雄有些胆寒。
直觉告诉他,这群身披黑袍的少女才是维系天罡湖真正秩序的“执法者”。
他隐约听见那个披着熊皮的少女上前一步,对等待已久的黑袍人行了个礼,说道,“陛下,人已经带来了。”
“哗啦”一下子,披着黑袍的少女们很有默契地站到两边,如红海被摩西分开一样,给她口中的“陛下”留出一条空道。
小个子的女孩缓步上前,以同样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大雄。
她身上的气场异常强大,每踏一步,大雄就觉得耳膜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震”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
再次见面,朱九四换上了一件深蓝色和金色交杂的华袍,脑袋上漂浮着一朵琉璃状的三瓣花,缓慢地旋转着,那是道修达到三花聚顶这一境界后自然形成的异象。鎏金的条纹在深蓝色的华袍之上横竖游走,勾勒出一张神秘的大网,仿佛要将深色的天道囚禁在其中。她的神情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差别,见到大雄,不喜不悲,黑色的眸子里透露出一种冷静到极致的麻木。
好像早就预料到了眼前这一幕。
“你在干嘛啊?快点跪下!”身后传来伊斯塔焦急的声音,在她的视角下,大雄就像个二愣子一样直瞪瞪地盯着混沌侧十二个级别最高的领导人之一看着,看着,仿佛要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敢死盯着刑帝的脸看这么久,或许曾经有过,千年前的大海盗时代曾经有些无脑海盗想把她收入后宫,结果被切碎了喂猪……这就是秩序侧新生代天才该有的情商?且不说她是刑帝,就算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孩也不至于这么盯着看吧?!他还有没有点正常人该有的情商了?
然而大雄没在意这个,他是真的被当前的形势给震住了。
第六感早就告诉过他,朱九四绝对不是一般的岛民。她莫名其妙出现在石柱林,下午一次,晚上一次。下午那次还勉强可以用“我想来这里静静”这种理由蒙混过去,可晚上那次又怎么说?自己刚一进石柱林,腿都软了,好不容易爬到一块石头后面结果她就站那儿等着。说是什么“夜观天象,体悟茅术”,仔细一想,她不就是在那儿等自己吗?
本以为,她大概是刑帝手下的一个得力干员,一言一行都可以影响刑帝本人的决策。没想到他还是想岔了……人家不是刑帝的手下,人家就是刑帝!果然还是自己想象力不足。
……
似乎是看他的行径实在太没礼貌了,一个穿着皮甲的少女自作主张地走上前来,按住他的肩膀,强行要把他往地上摁下去。可面前的刑帝忽然做了个“住手”的姿势,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对那些少女们有着近乎绝对的震慑力,她也没有质疑为什么刑帝对这个敌人如此宽容,当即就松开了手,默默地退到一边。
刑帝转过头,和披着黑袍的少女们对视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和她们交流。说完该说的之后,她转身就走,再也没看大雄一眼。在岸旁的湖水上停靠着一艘小小的木船,刑帝就这么轻轻踏了上去,几步走到船头,蹲坐下来。她在船头点了一盏小小的纸灯,在昏暗的天色中,这盏灯是湖上唯一的光源。
“走。”
少女们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把大雄和伊斯塔两人也赶上了船。说来也怪,小小的木舟上载了三个人,竟然连晃都不晃一下,依旧稳稳地停在湖面上。
刑帝用娇小的手掌握住船桨,轻轻一点,轻舟便向镇罪柱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