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骏刚从廷尉放出来,偶然间便听到侍女说要在别院待客,当时他就猜是秦亮!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兴许只是不愿意信。于是他观察了别院的情况、提前把一处墙砖撬松了,就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
先前何骏的怒火,简直像要烧尽整座府邸、毁掉整座洛阳!
但是不知怎么强压下了极度的恼怒,他随后竟有解构般的麻痹感,仿佛看见了世界的崩塌。宛若他站了很久的腿,因为长时间没有动、变得又麻又僵。
在一种荒诞的心情中,何骏竟然没有大喊大叫,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他默默地从木凳上下来,腿麻了竟有点使不上力。慢慢活动、缓了一会,他才拿起木凳,侧身离开这夹道一样的地方。
何骏刚从狭仄的地方挤出来,便见到了一个在远处路过的侍女。那侍女一脸诧异,随即埋头走了。见侍女的反应,何骏便知她应该没有听到声音、所以也不知道何骏在做什么。毕竟有道高墙,只挖了个小洞。
????????????????何骏回到厢房,把木凳放在原处,坐了一会,便回内宅去了。
天晴有太阳的时候,卢氏常会带着孩子阿生、在庭院里活动,今天也不例外。何骏走到一个敞亭里,先叫人把孩儿带走。
卢氏刚才只是见了个礼,随即目光就挪到了孩儿身上,并没有理会何骏。
夫妇之间就是这样罢,时间长了左手摸右手,还积累了很多怨气,平常相处、开口就没有好话,甚至无话可说。但因共同影响彼此的境遇,遇到大事的时候、还是互有信任。譬如前几天何骏在廷尉监牢里,卢氏便给他通风报信出谋划策。
这时何骏恍惚间问了一句:“卿以前与秦亮做过事罢?”
刚才还无视何骏的卢氏,立刻变得緊张,她转头生气道:“君还不知道吗?”
何骏皱眉道:“当初在太学,你们有过孤男寡女相处的机会,我觉得卿应该至少是见过的。”
卢氏气得一脸通红,“君刚从廷尉出来,能不能消停几日?何必没由来捕风捉影?”
今日何骏罕见地没有对卢氏发火,但也找不到证据让她承认,只得悻悻道:“秦亮此人,很不寻常。”
提到此事、卢氏竟未挨打骂,遂投来意外的目光,观察了何骏一眼。
何骏脑海里闪过一副妇人在临死前挣扎似的场景,颓然道:“其实你们有过什么,我也不在意了。”他随即补充一句,“毕竟过去了那么久。”
卢氏想了一会,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吭声。
何骏倒不是想诈她,他是真的忽然对卢氏的事不太在乎了。
如果从道理上看,卢氏是他的发妻,他过问发妻贞洁是名正言顺,反而阿母的事他管不了、何况连父亲都去世了。但是人有时候没法讲道理,在何骏心里、阿母才应是不容亵渎之神女。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忽然又问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卢氏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他一眼:“不可理喻!”说罢扭头就走。何骏看着她的背影,因为走得快了、妇人会不自觉地扭动身体,本是寻常事,但何骏今日是看谁都不甚对劲。
及至傍晚,一家四口在前厅一起用晚膳。金乡公主也来了,居于上位。金乡公主安静地跪坐在筵席上,何骏却觉得身影因上下幌动而不太清楚,定睛一看、才见她的姿态其实从容舒缓,几乎毫无动静。唯有脸上些许疲惫放松的神情,让她与平常稍显不同。
这时金乡公主伸手拂了一下乌黑的鬓发,蹙眉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看着金乡公主正经的神态,他甚至有一种做梦臆想般的错觉,怀疑上午自己只是看错了。
究竟哪样是梦、哪样是真,他一时间分不太清楚。不过现在金乡公主的神态,才是何骏熟悉的样子。
金乡公主就是这样,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但又很沉静庄重,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淡????????????????然闲适的感觉。加上那雪白无暇的肌肤、高贵的身份,正是一个超脱了七情六欲之人。
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例外。何骏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年纪还比较小,晚上起夜路过父母的房间、便好奇地往门缝里瞧了一下。见到阿母在卧房里也是有条不紊、端正守礼得无趣,很快吹灭了灯,然后她才到塌上,为了体面甚至不愿宽衣,几乎没有动静。阿母是先父之妻,当然不至于嫁人了还守身如玉,不然也没有何骏。但她多年前那次履行责任的场景、也在何骏意料之中,可谓表里如一,阿母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因此在何骏看来,仙女莫过于此。不染尘埃,冷冷清清、清心寡欲,端正大方,却美丽非常。即便何骏放浪形骸、各种纵情声色,见过许多妇人,但在他心里、阿母与所有妇人都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
何骏仰头想叹气,但终究忍住了。金乡公主也留意到了何骏,见他的动作、她便循着方向仰头看了一眼。何骏却觉得她的头发好像是散开的,仰头看房梁却闭着眼睛张着口,梦幻与现实在她的一个举动中、便有了一些重叠。
金乡公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汝这次一定要长教训,在外面行走,言行须要三思。”她的声音庄重严肃,口齿很清楚,而且端着架子。不过何骏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走了样,竟变成了情绪饱满的片言只语,好像在哭诉如同在哀叹,简直要将生活的委屈都一下子倾说出来。
大概确实是何骏不成器,让阿母委屈了。他深吸了口气,遂答道:“儿谨遵阿母之命。”
金乡公主的美目中露出一丝欣慰,显然对何骏的态度十分满意,多半以为何骏这次被吓到了、真的长了教训。
但她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恢复了那种不太高兴、端正无趣的样子,“这次为了给汝赎罪,家里的钱财都花完了,还向汝舅借了一笔钱财。汝也正好收收心,不要再整天声色犬马!”
何骏随口道:“阿母训得是。”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舅舅秦朗以前收了许多钱财、真得会让妹妹家还钱?秦朗收钱不办事,所以洛阳士林都知道他家姿甚丰。何况阿母是公主,宗室再怎么失势、钱粮衣食上都不会被亏待。
金乡公主却不知道何骏的心思,还难得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便伸手去拿小桌案上的筷子。“嘎吱”一声轻响,金乡公主拿筷子时、眼睛仍在看何骏这边,所以略长的指甲在木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何骏却像听到了布面被生生抓扯撕裂的帛裂之声。
这时金乡公主又道:“汝要是改得了性情,往后在朝廷里要一个清高的官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骏“嗯”了一声。他还有点懵,很认真地听着阿母的训言,那种自然而然的严厉、毫无痕迹。他到此刻还无法想象,上午阿母模糊不清说出的那些言语,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
卢氏见金乡公主开始用膳了,也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何骏,轻声道:“夫君用膳罢。”
何骏主要是有点困惑,所以回应心不在焉、态度倒是不差,“????????????????吃饭。”
晚饭之后,何骏在前厅庭院没呆一会,便回卧房了。卢氏先去看了孩子,接着也回到了房间,在忙着做一些琐事。
何骏垂足坐在塌边,心里悲愤交加欲哭无泪,他还是觉得阿母不该如此。譬如刚才在一起用膳,阿母的言行举止,不也依旧端庄有礼?
良久之后,何骏忽然问卢氏:“那你们后来做过事?”
卢氏回头蹙眉道:“没有!”
何骏道:“成昏当夜,卿确是完璧之身。但之后就算做了什么,只要我没发现,便看不出来了罢?”
卢氏跺了一下脚:“我在君心里,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先是心急,过了一会便坐到旁边,沉下心道:“妇人只要脑子不糊涂,即便要做那种事,大多都是为了重新找个依靠。我那么做有什么好处,万一事败、不是还要身败名裂?”
何骏沉吟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他看了一眼卢氏,又道,“卿倒是那样的人。”
“唉。”卢氏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在夸她。
何骏倒是一本正经道:“起初我设法从秦亮手里把卿抢走,除了觉得卿出身不错样貌漂亮、其它一无所知。后来倒是发觉,卿有一点与寻常妇人不同。不会像一些妇人似的、遇到男女之事便容易走心,使得家里鸡飞狗跳,卿如男子一般很会权衡利弊。”
卢氏神色难看,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反驳何骏。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小声问道:“难道君发现了阿姑有什么事?”
何骏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没有!阿母身份高贵、冰清如玉,能有何事?”
卢氏幽幽道:“我知道君更在乎阿姑的清誉,相比之下,怀疑我那件事、反倒没那么要紧了。”
何骏执拗地说道:“阿母不一样,她对低俗之事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