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八千多名寒士的游行请愿,在大兴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喜欢、的人反感,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更多的人只是当做谈资来谈。

寒士的游行很快就得到朝廷回应,朝廷为了平息寒士的怨气,将主张禁书的“四贼”及其党羽尽数罢黜为民,免去众人一切职务。与此同时,受寒士“挟制”的杨坚未免事态进一步扩大,“被迫”扩编太学学子数量,从七十二人名学子,扩大到了五千人;并承诺从示威学子群中招生。此外,杨坚又紧急任命大儒薛道衡为国子学祭酒,任命卢楚、韦津为国子学司业,主管国子学及招生事宜。

薛道衡、卢楚、韦津虽然尽皆出自名门望族,但是他们是纯粹的大儒,一直与刘炫、刘焯等大儒请求杨坚恢复学政,在寒门士子之中拥有极大的名望;他们三人任职,令寒士们倍受鼓舞。

虽然全城仍热议此事,但是已经和杨集无关了。实际上,世家门阀、文武百官也知道杨坚是这起事件的幕后推手、支持者,而杨集不过是文教的先锋官罢了。只不过皇帝素来是各大政治势力的利益分配者、平衡者,是以有什么事,世家门阀、文武百官都不会去找皇帝什么麻烦,而是将目标对准某项制度的先锋官、支持者。也就是说,利益受损的群体,会把这笔账算到杨集的头上。

他杨集现在直接跟天下世家对着干,挖掉了人家的根骨基业、斩断掉人家的立世之本,还以公布犯官名单的方式狠狠的黑了博陵崔氏一把。

崔氏日后不管怎么补救、怎么处置那些犯事子弟,都挽回不了损失掉的名誉。毕竟犯官屡屡更名上任、屡屡犯事的作为实在太恶劣、太卑鄙了,他们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以后谁还相信?谁能保证他们日后不会故伎重施?

杨集也知道自己跟崔氏的恩怨,不可化解了,但是在仇人满天下的情况下,如果出现一个格外突出的仇人,其他仇人未免自身利益受损,想必很乐意两者斗得两败俱伤,若是其他仇人纷纷选择坐山观虎斗,杨集反而压力大减。

杨集始终把自己定义为一名武将、地方官,对于朝堂上的纷纷扰扰、风云起伏,他向来是懒得管的,若非杨坚、杨广派人来让他上朝,连早朝都不上。不过因为他处于新婚时期,杨坚和杨广也没有派人前来打扰。

点了一把大火的杨集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躲在了家里、足不出户;白天与新婚娇妻携手漫步于宅第之间,到了晚上自然是恩爱缠绵。

婚后第三天,杨集和萧颖这对新人起了一个大早,洗漱完毕,便准备回门。

杨集和萧颖的婚礼本来是安排在八月份,但是杨坚被张瑾激怒之下,不仅颁布了一连串军事任命,还把杨集的逼视提前了,目的是让杨集早点回凉州坐镇。鉴于时间的急迫,便把回门定在了婚后第三天。

回门是婚礼的最后一步,一般是婚后第三天、第五天、或是一个月。一方面是新娘对含辛茹苦养的父母、兄嫂表示感恩、感谢,另一方面也是夫家对女方家的尊重,感激女方帮助男方养出一名优秀的媳妇。

准备就绪,杨集和独孤敏、萧颖、萧婉,以及代表杨家家主的宗正寺少卿杨温的便带着长长的车队来到萧府。

按照习俗,娘家在回门当天必须设宴请客,以示庆贺,同时是让新郎和父母认识新亲戚。今天萧府也是大摆筵席,不仅在京的族人都要上门,而且他们的亲家也都登门来庆贺、朝中官员也纷纷派人来送礼,以示对萧家得佳婿的庆贺。由此也可见兰陵萧氏对杨集这个女婿重视、对杨家这门亲戚和尊重。

兰陵萧氏自从梁武帝萧衍在“侯景之乱”中饿死之后,先后当了侯景、王僧辩和陈霸先的傀儡,当南梁正式被陈霸先建立的南陈取代之后,便被诛杀一空,只有远在江陵的萧绎等人逃过了一劫,于是萧绎在江陵建立了后梁政权,建国之后,立即率军攻打梁武帝萧衍之孙、昭明太子萧统之子萧詧,当时的萧詧岌岌可危,只好向当时的西魏称藩、请求西魏出兵,令西魏政权令大将军杨忠出兵,杨忠攻破江陵,杀光了梁元帝萧绎一脉,得到西魏帮助的萧詧建立了西梁政权。

至此以后,以萧詧为首的萧统这一脉,正式与杨家建立了友好关系。当杨坚建立了大隋王朝,梁末帝萧琮顺应大势、去除国号,迁入大兴定居,并受到杨坚的厚待和重用。

然而以萧琮为首的萧家在大隋官场的地位十分尴尬,为了家族命运着想,他们十分克制安分,不敢有多大的政治诉求,若非萧玚是帝婿,恐怕萧琮也不让他当这个检校兵部尚书,正因如此萧家总体实力在逐步衰落。这其中固然有萧氏克制的原因,但寻根究底,还是萧氏后继无人。

这一代除了家主萧琮、萧玚、萧瑀三人,余者皆是碌碌无为之辈,而后一辈的年长者除了知道吟风弄月、舞文弄墨,什么本事都没有。

倒是萧琮的姐妹都觅得了佳婿,除了长姐早年所嫁的王衮比较不行之外,一人嫁给了窦氏新主窦威、一人嫁给了杨广、一人嫁给了北周八柱国之一的侯莫陈崇之孙侯莫陈毅;如今连萧岿最小的女儿萧颖也庶升嫡,嫁给了大隋卫王杨集。

萧府一大早便打开了正门和两个侧门,家主萧琮听说新人将至,便带着族人在广场之前等候。当杨家人下了马车,他带着族人迎了上来,领着杨集和萧颖向萧夫人这个长辈下跪行礼。

萧夫人将女儿、女婿一一扶起,见女儿萧颖素面朝天的脸蛋粉润透红、鲜嫩娇艳,犹如抹了一层粉似的,比出嫁之前更美几分;她也是过来人,焉能不知此乃受到滋润之后的娇态?

气色如此之好、眉眼又荡漾着水润妩媚,这显然就是备受恩宠的结果,萧夫人身为母亲,自然是欣喜安慰。

萧夫人伸手将女儿拉到身边,附耳低声问了一句。

萧颖应了一声,便垂下了头去,精致的下颌差点埋进挺拔的胸膛里,脸上更是云蒸霞蔚一片艳红,羞不可抑的微微颔首。

萧夫人笑嗔道:“都为人妇了,怎么还这般腼腆呢?”

说着,便欣喜的看着俊美潇洒、英武不凡的女婿;和声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只要你们夫妻和睦美满,就是我们这些长辈的最大安慰。”

萧夫人对杨集这个女婿满意到了极点,不仅是因为女儿觅得佳婿,而且两家这一次联姻,使她在萧氏地位从一个小妾提升为萧岿的媵妾,固然没有什么权力,但是生活条件却翻了无数倍,如果女儿所嫁之人不是杨集这个亲王,她是绝对不会有这个荣耀的。

等他们见礼完毕,萧琮从一名侍女手中的托盘内取出一只玉盒,由萧夫人递给了杨集:“这是我给你的小小礼物,里面宣笔、徽墨、宣纸、歙砚各一,希望你不仅以武安邦、也能以文定国。”

兰陵萧氏诗书传家、知书达礼,萧夫人送给新婿之礼看似寒酸,但谁都知道这套笔墨纸砚意义重大,饱含了长辈的美好祝愿。

杨集郑重行了一礼,然后接过玉盒,恭恭敬敬的说道:“多谢岳母大人之礼,小婿铭记在心。”

萧颖又带着杨集向兄嫂们一一躬身行礼,这意味着杨集正式成为萧家女婿了。等他们夫妇行完感恩之礼,双方长辈又一一见面行礼。

“进门礼毕,大家请!”萧琮团团行礼,带着一行人进入萧府,过了影壁和前院,萧夫人和萧家女眷带着独孤敏、萧颖、萧婉等杨家女眷去后院叙话。

杨集和杨温则是跟着萧琮等人进入正堂,与萧家亲戚一一相见,好在萧家除了萧夫人这个岳母,也没有什么长辈了,所以杨集这个萧家新婿倒也不用下跪行礼,

在正堂聊了一下家长里短,萧琮便将杨温和其他客人弟弟萧璟和子侄们,他和萧玚则将杨集带进了自己书房。

婢女上了茶,便关门退下。

萧琮捧着茶盏,示意杨集也喝,然后抿了一口,笑着说道:“此茶是太子妃从宫中带入了萧家,据说是文会所创。这茶汤清新隽永,较之以往的煮茶的确倍增雅致,茶叶产自巴蜀,文会不妨尝尝看。”

杨集颔首谢过,捧起茶盏饮了一口,味道倒是不错,但是他比较喜欢喝浓茶,此茶与他的品味比起来,却是清淡了一些。

他将茶盏轻轻放到几案之上,便静听下文。

萧府今天宾客盈门,而萧琮和萧玚却把自己带来了书房,显然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萧琮和萧玚也放下了茶盏,萧琮开口道:“文会,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们有些话想开诚布公的与你谈谈。”

杨集笑着说道:“我这个人也比较喜欢直来直去,如此最好不过了。”

“嗯!”萧琮点了点头,说道:“萧氏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其实我本人不太主张我们这代步入大隋官场。同文(萧玚字)能够当上检校兵部尚书,完全是圣人的意思,他尚兰陵公主,算是半个皇家人,当这个官倒也无妨。可老七时文当官,问题就大了。”

杨集笑着问道:“时文兄才华横溢、刚正不阿,我觉得他挺好的。兄长怎么觉得他就有问题了呢?”

萧琮头疼道:“他有才学、有能力不假,却有着又硬又臭的脾气,这种人做学问尚可,要是踏入官场,迟早会吃大亏……他在你麾下任职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杨集说道:“时文兄确实是一个十分较真的人,他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半点沙子;实不相瞒,我有时候也蛮受不了他的。”

“既然文会也这么想,那就好办了。”萧琮向杨集说道:“时文才气高,但是他到底欠缺了一些规矩、心气也傲了一些,若是我们没有现在一层关系,留在继续凉州倒也无碍,但是你和他现在成了一家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去了凉州以后,立即找个由头把他贬了,省得他未免给你、给萧家闯下天大祸事。”

杨集说道:“时文兄确实有些不通情理、不讲情面,不过正因如此,显得尤其的难得。太子有朝一日,定然会重用于他。兄长过虑了。”

旁边的萧玚蹙着眉头道:“文会你重担在身,如果他得罪同僚,与同僚起了嫌隙,那你当真是里外不是人了。关键是我们担心他坏了大隋的西域大计。”

“我麾下的人,其实都是这一类,个个都是认理不认人的货色。”杨集担心萧瑀这面盾牌搞丢,便说道:“时文兄桀骜不驯、缺少圆滑,也确实很在官场上立足。但是他如果进了京城,太子肯定将他升为京官,到时候得罪的大人物就更多了。”

萧琮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十分头疼的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我认为继续在凉州任职比较好。”杨集说道:“我大隋是一个尚武的王朝,没有足够的军功,连相国都当不了。同文兄这个检校兵部尚书管的都是物质、战后抚恤等杂务,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权。只要军功素著、文武双全的段文振熟悉军务,兵部尚书非他莫属,而同文兄这个检校尚书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到时候恐怕就会转向闲职一般的九寺卿,这对萧氏并没有多大帮助。另外是萧家后辈过于偏向文道,吟诗作对或许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却没有什么实干之才,这对于大隋、对于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文会所言极是。”萧琮和萧玚相顾一眼,点头赞同。

“凉州总管府现在军政兼备,但名义上还是以军事为主,时文兄法曹虽然亦是文官,但是他也比较倾向军法这一块,他在清除不法军官之时,一样深受底层士兵爱戴,军队这份拥戴可不是每个文官都能获得的,若他做得好了,相当于拥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无形力量,且与同文兄文武相和、彼此呼应,好处良多。”杨集继续说道:“关键是凉州士兵桀骜不驯、凉州民风彪悍,军民都只服从强者能者。我觉得这便是磨平时文兄傲气的天选之地。”

像萧瑀那么好的挡箭牌,杨集怎么舍得抛弃?

萧琮想多了。

“兄长,小弟认为文会说得不错。”萧玚向萧琮说道:“时文在京城只会七不服八不忿、怼天怼地。这种桀骜难驯的家伙就应该丢到边疆好生打磨一番,而不是将他领回京城给家里惹麻烦。”

“也罢。”萧琮略作沉思,又向杨集问道:“寒士这两天闹得厉害,许多支持禁书令的官员都被寒门士子堵住了家门。莫非圣人真要对世家门阀斩尽杀绝不成?”

“其实并非如此。”杨集摇了摇头,昧着良心说道:“活字印刷术、油墨、书籍大行其道,圣人不过是借势给寒士打开一条求学坦途而已。但就算寒士学有所成,又有什么用呢?你们看朝堂内外、文武大臣,哪个不是世家门阀中人?这些人又怎么可能给予寒士入仕坦途?世家门阀当局者迷,才走了‘禁书令’这步臭棋。所以现在的一切,完全是那些人紧张过度、咎由自取。”

时下政策算得上是相当温和了,如果杨广上位,以他之刚烈霸气,一旦让他感觉到朝局不在控制之内,一旦世家门阀敢联合起来发起抵制,真以为杨广不敢杀个血流漂杵、横尸枕籍?

这货连借敌人之手消灭关陇贵族中坚之力的办法都想得出来,这天底下哪有他不敢干的事?一旦杨广发起疯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杨集不认为世家门阀看不清杨坚、杨广的为人。这些门阀世家的自私与皇帝有得一比,只要他们觉察了屠刀降临,让他们跪着吃屎都行,忍辱负重算个屁呀!

到了事不可为之时,士族这个“文明”的政治势力虽然不会明着对抗皇权,但是喜欢在暗地里搞一些阴谋诡计,要么是毒死皇帝另立新君;要么联手扶持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傀儡皇子为帝,将强硬皇帝立下的政策一律废除;要么就像史上那般,扶持卢明月、高士达、张金称祸乱天下。

至于关陇贵族这种军权在手的政治势力,就直接多了;要么像宇文氏、高氏、杨氏这般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要么干脆像李渊父子那样,直接勾结突厥血洗中原,将敌对势力拥有的一切砸烂。

总之一句话:世家门阀什么都可以指望,但是别指望他们有底线。

对于杨集的回答,萧琮叹息一声,直言不讳的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文武百官、地方官员多是出自世家门阀;寒门士子、寒门武官太过微薄,尚未撑不了一片天空。故而,我认为大隋王朝陷入了相当危险的‘青黄不接’的阶段,一旦所有人联手起来反对,定会动摇大隋根基。我兰陵萧氏和皇族是荣辱与共、不可分割的关系,自然不希望大隋走到那一步。希望文会好生劝劝圣人、太子,未来最好温和一些,若是太过霸道、急切,恐怕适得其反。”

“我尽量吧。”杨集为之苦笑。

诚然,世家门阀掌握了大隋王朝的绝大多数资源,就连杨坚这头老猛虎很多时候都要对他们卑躬屈膝,不敢采取霸道的手段予以清除,却不代表世上离开他们就不转了。

未来的大隋如何,杨集现在也说不清楚了。关键要看杨广以后的施政方针,如果他顺着杨坚铺好的路去走,或许会出现一定的动荡,但有寒门、百姓为盾的大隋王朝,绝对不会走到二世而亡的惨景;如果杨广像史上那般急功近利、好高骛远,结果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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